然而身體的疲憊卻擋不住腦中狂卷的念頭,適才被刻意壓下的東西又湧上了心頭,他想起了夢中的那些事情,想起了那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月夜。那隻狐狸為什麼要攻擊他?就算他是舅爺口中的供奉,那時的年紀未免也太小了,根本不適合被附身,更別提那天晚上一點也不像俯身會有的局面,那妖怪分明是想殺了他,甚至是吃了他,它不是姜家養了幾輩子的家仙嗎?
還有爺爺和奶奶的對話。魏陽痛苦的閉上了雙眼,似乎那尖利的叫聲還在耳邊迴蕩,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奶奶所謂的妨家一直是指這個嗎?是不是也因為這個,他那憨厚老實的大伯才堅定的站在了奶奶那邊,對自己謹小慎微。還有爺爺,那個狡猾到成了精的老江湖,為什麼會那麼刻意的讓自己相信世界上沒有鬼怪之說,把一切都歸咎到江湖術上,其實沒人比他更清楚,這世上是有鬼怪的吧。
一切的一切都呼之欲出,可是魏陽這時卻覺得害怕了,畏懼到連手都不敢伸出,裝著謎底的背包就在一尺之遙,他現在卻不那麼想碰了。
就這麼傻愣愣的坐在地上,他渾身想被抽空了一樣,任意識飄忽在外,可是有什麼把他喚了回來,那是一隻帶著水汽的手掌,輕輕壓在他額前,揉了揉那頭亂七八糟的黑髮。
「陽陽。」
魏陽抬起了頭,不知何時張修齊已經洗完了澡,回到了房間,可能是沒帶換洗衣物,他這時渾身光|裸,只在腰間圍了條浴巾,沒有擦乾的水珠順著發梢滾落在了胸前,也許是剛剛洗過澡的緣故,他身上的疤痕都泛出了淡淡的紅色,然而這些疤痕並沒有破壞緊緻的肌肉線條,反而給那具軀體帶上了一種蕭殺的美感,就像百戰而歸,帶著傷痕和榮耀的俊美戰將。
魏陽喉中輕輕一滾,挪開了視線,向上看去。那雙凝視著自己的黑眸中,正帶著種難以形容的緊張,就像只懵懂的獵犬察覺了主人的情緒,卻又無計可施,只是擔憂的守在身邊,專注,並且執著。
胸腔中的某個地方又疼了起來,魏陽扯了扯嘴角,露出個微笑,從地上爬了起來:「齊哥,我先去洗個澡,等會就來給你包紮……」
他的手被人抓住了,張修齊並沒有讓他逃走,那隻手如同鐵箍一樣牢牢扣在腕上,英挺的眉峰微微皺起,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表達,可是最終,他吐出口的只有一句話:「陽陽,別怕。」
魏陽的眼圈有些發熱,唇角卻露出了抹真正的笑容,他彎下腰,把頭抵在了對方額頭上,乾乾的髮絲匯上了對方的濕發。
「我不怕,有齊哥你在身邊,沒什麼可怕的。」
洗澡沒花多長時間,等魏陽回到房間時,張修齊已經換上了一條乾淨的牛仔褲,上身沒有穿衣服,就那麼安安靜靜的坐在床邊。.知道對方的意思,魏陽笑了笑,也不廢話,直接拿出剛買的繃帶和碘伏,幫他包紮背後的傷口。
可能是跟小天師相處久了,魏陽覺得自己的包紮手法都熟練了不少,索性這次傷得不深,上點藥就能對付過去,輕手輕腳打好了肩頭的繃帶,他又轉頭用創口貼處理了一下手臂上的劃傷,可能是因為洗完澡沒穿好衣服,張修齊的肌膚有些冰涼,淺淺的肌肉線條並不誇張,但是摸起來緊緻有力,蘊含著勃勃生機。
然而比這具軀體更讓人無法自控的,則是那人毫無保留的依賴和親昵,手上微微一滯,魏陽晃開了腦袋裡那些雜念,拍了拍對方的手臂:「好了,齊哥你還是再畫些固魂符吧,這兩天的狀態實在太糟,過幾天又要到陰曆二十三了,早作準備為好。」
由於舌尖剛塗了消炎藥,張修齊此時更沉默了,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起身,直接抓住魏陽的手臂,反過來認認真真幫他上藥,重新包紮,一板一眼像個執拗的孩子。看著對方抿緊的唇角,魏陽又想起了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像是有回甘在舌根飄蕩。
手臂微微繃緊,等包紮完畢後,他毫不猶豫的拿出一堆黃紙硃砂,把小天師指使去畫符,自己則靜悄悄的坐在了床板另一頭,從旅行袋裡摸出了一捆厚厚的本子。
如果只是為自己的話,他現在已經不想碰這些了,但是那段過往裡應該也有齊哥的存在,為了那麼一點點可能的線索,他也不能放棄。深深吸了口氣,魏陽解開了捆在本子上的麻繩。
這是摞用硬皮夾起來的線裝本子,看起來像是手工自製的,也不知存了多少年頭,裝訂線都已經腐朽了,跟之前拿到的黑皮筆記本不同,這本子裡的內容全部都是右開豎版,寫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而且是按干支計時,每一段文字前都詳細標出了時間,只是翻了兩頁,魏陽就知道自己找對了東西。
在舊時的江湖中,為了避免窺探和那些官面人士,江湖人有一套獨特的黑話和暗語,稱之為「春點」,而春點之中,又有每個門派私下設立的切口,如果不是道上的人,不懂江湖路數,就算在你面前說話,你也未必能聽懂他們都在說些什麼。不過舊時識字率太低,這些春點往往是口耳相傳,會用它來記錄東西的,可謂萬中無一,而魏陽現在拿著的這本子,恰恰是含有不少春點暗語的私人日記。
他爺爺魏長風可是正經的江湖人,又做過長春會的會首,想出用春點記錄半點也不奇怪,若是不懂這些江湖路數,就算拿到了這本日記,怕跟看天書也沒區別吧。幸好小時候他對這些很有興趣,纏著爺爺學到了不少東西,多多少少還能看出日記里講的都是什麼。
定了定神,魏陽不再猶豫,飛快的翻看起來。
由於用了春點,日記內容非常簡練,而且能看出都是記載那些被爺爺視作重要的事情,不過鑑於老人的年歲,這本日記依舊足夠冗長,魏陽直接跳過了開頭部分,從二十年前開始找起,一條條讀過那些記載,事情的輪廓漸漸在腦中成型。
二十年前,老人的二兒子,也就是魏陽的父親在王村遭遇了「皮子禍」,按照春點的說法,應該是跟狗有關的邪祟,當時有位「化真」——也就是化外高人——前來,幫他們除掉了禍害,但是兒子兒媳都已經喪命,他就直接把孫子接回了家。
誰知回家以後,妻子家供奉的「胡姑」突然出了問題,像是突然瘋了一樣想要對孩子不利,老人攔了幾次都沒攔住,王村那邊也斷斷續續鬧了些亂子,他懷疑當年的餘孽沒有消乾淨,本想等那位高人回來再重新看看,但是一年過去,始終沒見蹤影,無奈之下只能按照金點法門略作鎮壓,擺了個銀杏局。
局成之後,王村是太平了下來,家裡的大仙卻鬧得更厲害了,最終還是對孩子痛下殺手,但是當初高人留下的護身符幫他擋了一命,沒死成,只是大病一場,醒來就忘了所以事情。
他心存僥倖,也害怕再出亂子,就悄悄把妻子供奉的神像藏了起來,神主不能歸位,自然也就請不到神,之後胡姑再也沒有出現,孫子也沒能想起當年的一切,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十幾條日記,雲山霧繞的講述,終歸就是這麼個故事,看著最後老人略帶慶幸的口吻,魏陽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既是慶幸,也是失望。如此私密的記錄里,爺爺從始至終沒有提過他「妨家」之類的話語,沒有把當年那場禍事算在他頭上,更是把失憶當成了件好事,回想起這些年來老人對他的呵護,甚至教給他「春點」這件事,是否爺爺當年也想過把這本子傳給他呢?
至於失望,則是日記並沒有說太多「化真」高人的事情,更沒有任何關於骨陣的記載,那位龍虎山張天師只是像個影子,一晃就消失在紙頁之中。如果自己和齊哥只有一面之緣,那所謂的「因果」又從何而來?
闔上了本子,魏陽輕輕嘆了口氣,不論如何,他身上這些事漸漸連成了脈絡,就連夾在筆記本里那半截紙條,看來也不太奇怪了,是不是爺爺曾經想留下線索,但是後來又反悔了,才把那半截紙毀掉了事呢?還有奶奶最後的遺言,餘生再也沒法喚來大仙,她恨他簡直是理所當然,只可惜狐狸發瘋的原因還搞不明白,恐怕只有姜家才能說清楚了……
正想著,身前似乎有人影閃過,魏陽抬起頭,只見小天師站在了面前,窗外,天色早就暗了下來,魏陽看著面前那人,露出了一個微笑:「到時間了嗎?該下去吃飯了吧,不過齊哥你的舌頭還有傷,今天吃飯時估計要小心一點。」
張修齊並不清楚魏陽剛才在做什麼,但是他確實能夠分辨出對方的情緒變化,那些沉重到無以復加的東西似乎消散了大半,連帶他也有些開心起來,輕輕點了點頭,小天師伸手把人扯了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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