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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做人以來的頭一遭。文字谷 www.wenzigu.com
我感覺自己無法呼吸,整個人像被扔進了一個盛麵粉的桶里,那一絲絲可憐的氧氣夾帶麵粉粉塵,從我鼻子進入,從我的口腔進入,堵塞了我的氣管,一直抵達到肺泡。
整個呼吸道被麵粉包裹的感覺,今日是頭一遭。
我掙扎著想起身,可是我發覺完全支配不了我的手腳。它們仿佛已經不屬於我了,從麵粉統治我的呼吸道那一刻開始,我好像順帶著失去了所有的身體機能,除了這顆腦袋。
我試著想看到些什麼。
我便看到了......
那是我。
我和一個男人在握手。
男人的手掌寬大,肩膀也寬大,披著一件卡其色的呢子風衣,敞著面前的一排紐扣,露出一件破舊的手工毛線衣。針腳不密,結頭的地方處理邋遢,有些地方甚至一團線皺在一起。
如果我那不爭氣的娘,看見這個場景的話,大概會氣急敗壞地把線頭一扯,嘴裡罵罵咧咧地說:「這打的什麼玩意兒,浪費毛線!」
男人的左手拄著拐,頂在咯吱窩下,握著我的手時,頭髮蓬亂,眼神更是複雜,分不清是怨恨,是嘲諷,又或是挑釁。
旁邊還站著一個一身破爛的中年男人,我用餘光瞟見了他臉上滿意的神色,「你們是親生骨肉,理所應當是要相互珍愛的。你看,他悔恨已極,硬是打斷了自己的一條腿來賠你,你們要摒棄前嫌才是啊!」
這話好像是對穿呢子風衣的男人說的,仿佛我對風衣男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中年男人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很順從地點頭微笑致意,手又握緊了幾分。
我們竟然就這樣手牽著手走進了屋子,挪動步子的時候我才發覺原來我的左手也拄著拐,也頂在咯吱窩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拄著拐,我明明是個健全人,而且我一瘸一拐的那條腿,明明沒有疼痛感,我只是習慣地要這樣一瘸一拐,也許是為了跟得上呢子風衣的節奏吧。
這是一家飯店,頗有古典氣息的店,我們上了二樓,挑了一張黃梨木打造的成套座椅邊坐下。
我不說話,呢子風衣拄拐的男人坐在我的對面,頭髮蓬亂,眼神更複雜,也不說話。
坐在我旁邊的一身襤褸的中年男人點好了單,沒有問過我,也沒有問過呢子風衣,好像並不關心我們吃什麼,他只是關心我們。
我們還是沒有說話。
不一會兒,一雙纖細的手,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鍋放在我們的桌子上。
羊肉的香氣!
那是一整隻小羊羔,肚子鼓鼓的,顯然沒有開膛破肚。
我吃過烤全羊,一整隻羊掏空內臟,用烤架撐開,架在火上烤。
我犯噁心,這種原始的烤全羊我是吃不下去的。
所以我起身走了出來,走到門口的時候,甚至把那副拐,直接擱在了前台的櫃檯上。
然後一出門就鑽進了一家破爛的街頭小店。
「老闆,一碗酸辣粉,一份武當鍋貼!」
老闆怔住了,奇怪,我為什麼要說「武當鍋貼」,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這麼一種食物嗎?
「啊不,要一份鍋貼。」我改口道。
等到酸辣粉和鍋貼擺在我面前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犯起一陣噁心,眼前的食物開始旋轉起來。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我手裡拎著一件土黃色的制服,看起來像是軍裝,領口還有領章,胸前的位置有番號。
哦,對了,那應該是一件軍裝。
我的前後都站著人,和我一樣,手裡拎著一件軍裝,土黃色的軍裝。
我們在排隊,為什麼要排隊呢?我不知道。
隊伍在緩慢地前行,我有些無聊,可我並沒有打算離開,隱隱覺得前面有什麼東西一直在吸引著我。
我感覺越來越熱,我可以看見前面不遠處的隊伍盡頭,有一片火光閃動。
很快,就輪到我前面那個人了。
他走到一個巨大的鐵盒子跟前,一個穿著土黃色軍裝的人,手裡拿著一個長長的火鉗,把他手裡拎著的衣服夾了過去,一推那個鐵盒子的蓋子,火苗就竄了上來。
一股烤乳豬的氣味溢了出來,可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地沖,令人作嘔。
我勉強壓抑住了反胃的感覺。
排在我前面的那個人在鐵盒子旁邊站著等待。
不錯,他是在等拿火鉗的人把衣服還給他。
拿火鉗的男人很快就推開了鐵盒子的蓋子,火苗竄得更高了。
火鉗熟練地向鐵盒子裡面一伸,就把那件全是火的土黃色衣服夾了起來。
那分明是一個頭!
我分明看見了那件制服上有一顆頭,血肉被燒去了,只剩下光禿禿的頭蓋骨,耳朵的位置冒著黃色的火焰,整個後腦勺像是被燒紅的鐵一樣,發紅髮亮!
這是怎麼回事?我本能地懼怕!
「快點!」拿火鉗的男人用火鉗指著我,厲聲呵斥。
我一邁步子,雙腿因發軟而差點摔倒。
我把拎在手裡的土黃色制服遞了過去,拿火鉗的男人用火鉗夾了過去!
等等!那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是怎麼回事?
我看見了,我拎著的那件土黃色制服,從領口往上,確實有一顆頭,無力地向後耷拉著,雙眼泛白,眼歪嘴斜,嘴角掛著凝固的神色血斑。
我嚇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拿火鉗的男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嘴裡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什麼話。
我沒有聽清,但想必是罵人的話,因為他實實在在地啐了一口唾沫在我身上。
我怒火中燒,用盡全身力氣爬起來,想要回敬他一個耳光!
就在我站起身的那一刻,鐵盒子的蓋子打開了!
那一雙瞳孔就和我對視著,滋滋地冒著火苗,有些狂喜地和我對視著。
它是活的,我強烈地感覺到它看著我的樣子,那一眼,有絕望,可更多的是憤怒!
在那雙瞳孔的背後,依稀可見一整排的頭骨筆直地排成一排。
它們在這樣的火爐里被煉燒!
我嚇得昏厥過去......
「這個小姐姐還會不會醒啊?」一個甜美的女聲,年紀應該不大,最多七八歲。
「會的,她只是暈過去了。」這個聲音要偏大一點,也是個女聲。
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很疼,想挪動一下。
這一動,我感覺到自己的後腦勺、額頭和臉頰上全是濕漉漉的。
我想,那大概是汗。
做噩夢都會出汗的嘛。
床很硬,這種床我睡過,在我們家還窮得叮噹響的時候。木頭架子拼起來一張床,鋪一張尺寸合適的竹排,再鋪上稻草。
竹排要用金竹篾來織,不容易腐爛,稻草要放在火堆邊兒烘乾,這樣才能隔潮。
我那不爭氣的娘,算是個能幹人,那時候我們家睡的床,竹排全是她織的,稻草也都是她拾掇回來,放在火邊烘乾。
每當她織竹排或者烘稻草的時候,我都會拿個小板凳坐在她的身邊。
她埋頭干一會兒,就會坐直身子,伸個懶腰。
剛開始那幾年,我還小,家裡還窮,需要的竹排和稻草多,她做這些活兒便多些,懶腰伸得卻少。
後來我大了些,家裡條件也好了,用得起棕樹葉繃起來的有彈性的床了,按理說,竹排和稻草要用得少了。
可是那幾年,她織竹排、烘稻草卻更勤了,伸懶腰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
起初我以為她年紀大了些,脊椎和腰自然趕不上以前。——如果不是我後來發現,每次伸懶腰,她都會假裝不經意地望望門前那條馬路的話。
笨女人,不爭氣!
我掙扎著想睜開眼,耳邊便響起了嘈雜的聲音。
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這種小山村會有什麼事值得大家這麼熱烈地討論?
我想去聽大家在說些什麼,可是我一個字也聽不清楚,那是一種嘰嘰喳喳的噪聲。
我費了很大勁睜開了眼,雖然我也不知道睜眼應該怎麼用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破了洞的發黃的蚊帳,透過蚊帳還可以看見被熏得發黃的亮瓦,那是一種房間採光用的透明瓦,只有西南地區的吊腳樓才會使用。
嗯,我家以前的老房子,就是吊腳樓,用的就是這種亮瓦。
有種很熟悉的感覺,因為我有很多年,是在這片亮瓦下醒來。
「她醒了,她醒了!」那個較稚嫩的女聲歡呼道。
我扭頭去看她。
那裡站著一高一矮兩個女孩兒,高的穿藍白條紋的短袖,就是六七年代青春片裡的那種條紋短袖。矮的穿著一條碎花的小裙子,鼻涕快流到嘴邊了。
看見我在看她們,矮個子的女孩,用力把鼻涕吸了回去。
「你們是誰?」我感覺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只能發出「齁齁」的聲音。
不過好在她們聽見了,高點的條紋女孩兒回答說:「我爸是宋文中,媽媽是李月君。」
好熟悉的名字!可是我一時想不起來,這兩個人到底是誰了。
我冥思苦想了一會兒,也沒有答案,頭還疼得厲害,只好不去想了。
我眼睛掃視了屋內一圈,猛地發現對面還有一張床!
我在這個屋子住了這麼多年,不記得那裡擺著一張床。這好像不是我的房間!可是,那片亮瓦我是不會記錯的。
有個人坐在那張床的床沿。
我盯著她看的時候,樓下的嘈雜聲奇蹟般地消失了,所以我聽見了她低聲的啜泣。
儘管她的頭髮像雞窩似的,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像是被野獸撕扯了一般,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就是我那不爭氣的娘啊!就是那個天天盼著死老爹回家望眼欲穿的娘啊!
「娘!」我的喉嚨發出模糊不清的嗡嗡聲。
醒了這麼久,我的右手終於可以活動了,我扶著後腦勺,用力地向上托著我的腦袋,好讓我那不爭氣的娘可以看見我。
觸手之處,全是濕濕的、黏黏的感覺。
「是我!是我!」我那不爭氣的娘好像聽見了我的叫聲,不再低聲啜泣了,而是驚慌失措的四處張望,嘴裡喃喃地說著。
「是我」是什麼意思?這話不是應該我來說嗎?
她猛地看見了我,臉上沒有喜悅,反而驚現出恐懼的神色。
而我也見到了她的臉,滿臉都是血污,宛若一個血人坐在那裡,她那一口還算白皙整潔的牙齒顯得格外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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