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大清瘦的身影獨自在武夷山的深山老林里艱難的穿行。他背上背著巨大的行囊。
這裡本不屬於專供遊客行走的景區,這個男人卻堅持往之深處走了兩個小時。四周已然是遮天蔽日的蒼松翠柏,且荒無人煙。
不知又往裡走了多久,眼前終於出現一處半山腰的開闊地。
遠處可見幾畝薄田,許植小心翼翼的從田埂走過,看著田裡不知名的菜苗,心裡才踏實下來:總算見著人煙了,不然恐怕是走錯了方向,那樣的話,今天只得在山裡過夜了。
抬眼之間,冷不丁看見最高的那塊田裡,一個女人背對著許植,佝僂在田間給蔬菜淋糞,她頭頂光亮突兀,身著寬腰闊袖的粗布海清,可見是位比丘尼。看她身形,年紀應該不大。
許植走上前去,禮貌的詢問:「這位尼師,請問雲水庵離這還有多遠?」
那比丘尼頭也不抬,一字一句,發音清晰,用詞卻是老氣橫秋:「此身已是含元殿,又向何處問長安。施主,這裡便是雲水庵了。」
許植抬頭一看,才發現不遠處那片竹林旁有一排土砌的房屋,占地不大,僅三間房。四周清泉淙淙,小橋柵欄,與世隔絕。古樸的土屋隱秘在煙霧繚繞的參天古樹里,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恰好這時,那位田邊勞作的比丘尼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許植這才發現,她不僅年輕,而且挺漂亮。
比丘尼是不施粉黛的。但素麵朝天且已剃度的形象也遮掩不住此人絕色的五官。
許植已是累極,走上前去,默不作聲的坐在比丘尼面前的田根上歇腳。
這個年輕的比丘尼手邊的大糞臭不可聞,她淋菜的時候不可避免的會有穢物飛濺至她粗糙的布鞋上,她似沒看見,依舊心無旁騖的勞作。
淋完糞,她又去離她幾步之遙的一方簡易的水井挑水。滿滿兩桶水,壓在她弱不禁風的肩頭上,搖晃得厲害。
許植將背上包袱解下,放於土面。走上前去,對她說:「尼師,我來幫你吧。」
比丘尼行了一個單掌禮,說了句:「阿彌陀佛,多謝這位施主。這點小事還在貧尼能力範圍之內。」然後她艱難的挑著水桶,一步一滑的向尼姑庵走去。
許植坐在田埂上,聽頭頂喳喳鳥叫,看山尖薄雲飄遊,如此果然是個令人心靜的世外桃源。
不大一會兒,剛才那位比丘尼又緩步行至而來。
她走到許植面前,恭敬的行了個合十禮,說道:「阿彌陀佛,師父說這位施主既能上山便是有緣,請問施主,要不要食些齋飯。」
許植的回答有些文不對題,許植看著比丘尼說:「尼師,我能否皈依佛門淨土?」
那位比丘尼莊嚴寶相的說:「心中有佛處處淨土,何須苦覓執著。」
許植說:「若我執意如此呢。」
比丘尼道:「那麼施主以為,何為淨土?」
許植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畢恭畢敬的回答:「佛門清淨,檀香裊裊,木魚聲聲,閒暇灑掃庭院,一生青燈黃卷。是我心中的淨土。」
那比丘尼言:「一念生,一魔起,駐心為安。你尋求的不是脫俗,而是脫勞役。不修世間法,怎能見如來。大隱隱於市,以出世之心,營入世之生,方為大慈悲。望施主三思,阿彌陀佛!」
許植搖頭道:「我不想成佛,只想找片淨土,雖說大隱隱於市,恐怕我無法做到在喧囂的塵世,維持心中一方純淨。」
比丘尼道:「所謂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你沒有看破紅塵,而只是想尋淨土,如此沒必要遁入空門。」她停了停,虛懷若谷的向四面環視一番,繼續說,「如今佛門污濁甚於俗界,施主切莫才出俗界,又入虎穴。袈裟未披愁多事,披上袈裟事更多。」
許植望著眼前那座更高的青山,淡淡的說:「尼師說的對,我不是尋求脫俗,只想尋求脫勞役,世間太苦,我只想逃避。這樣的想法是不是心不夠誠?我只想得到佛家庇佑,得一隅安身之所。」
比丘尼道:「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淨土。想要清淨,離群索居即可。少和不喜歡的人來往,多和交談甚歡的人接觸。」
許植卻說:「我有位魏姓的朋友,就是在塵世中遇到過不去的坎,遁入空門了。」言此,他盯著她的眼睛。
比丘尼道:「佛法要求我們學修者,不但要自我解脫,更要將功德回向給眾生,知恩圖報,上報四重恩,下濟三塗苦,提倡的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真精神,切不可在窮途末路,心灰意冷之餘,就到佛門中找一條苟安偷生之路。此番道理,想來施主那位朋友,定是明白的。」
許植望著她:「不知她是否又看破了紅塵。」
比丘尼問:「施主又以為,什麼是看破紅塵?」
許植答:「不因失利而失望,不因成功而狂熱。如同隱遁之士厭倦官場爾虞我詐的富貴生涯,嚮往山林的田園生活。所以,我以為看破紅塵就是從紙醉金迷的繁華,退還到自由、簡樸、自然的山野環境中生活,淡泊周遭一切俗事。」
比丘尼道:「佛法所謂的六塵,是指身心所處的環境。繁華的富貴生涯,固然是屬於六塵,但隱退自然的生涯,也沒有離開六塵。所以真正的佛法是沒有看破紅塵一說的。」
許植將比丘尼的話在中心消化一番,那比丘尼頗有涵養,微笑著站在原地不動,面懷悲憫,只等他在這空靈幽靜的密林中慢慢領悟。
過了會兒,許植抬頭問:「尼師,為何我經常會覺得,心裡很苦。」
比丘尼道:「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若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
許植疑惑的問:「您是讓我,徹底放下動心之事嗎?」
比丘尼寬厚一笑,細語念到:「若無世間愛念者,則無憂苦塵勞患。一切憂苦消滅盡,猶如蓮華不著水。施主是聰慧絕頂之人,必能領悟貧尼的意思。」
許植想了想,問道:「尼師,我那位姓魏的朋友如今何在,勞煩尼師幫忙轉問一句,前後不過兩年,她是不是就把山下的親人給忘了。」
比丘尼輕嘆一口氣,說道:「忘記並不等於從未存在,一切自在來源於選擇,而不是刻意。不如放手,放下的越多,越覺得擁有的更多。」
許植問:「尼師出家之前,就沒遇到過動心之人?」
比丘尼緩緩搖頭,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許植卻深不以為然:「尼師未免太過消極,違心扭曲了,佛法自然,怎會不容於世間情愛呢。」
比丘尼道:「佛說,要遺忘。」
許植問:「倘若深愛過,如何遺忘?」
比丘尼道:「看得淡一點,傷得少一點,時間過了,愛情淡了,也就散了。時間只會讓深的東西越來越深,讓淺的東西越來越淺。」
許植說:「我做不到遺忘。我從前辜負了兩位好姑娘,自今我仍弄不明白,她們於我,誰是劫難誰是姻緣。」
比丘尼道:「緣起緣滅,緣聚緣散,雖說皆是天意,但命由己造,命只在你手裡。和有情人,做快樂事,莫問是劫是緣。」
許植又陷入了沉思。
比丘尼忽然說:「施主,佛門只有粗茶淡飯,恐不合施主脾胃。不如趁天色未晚,早早下山。貧尼這就告辭了。」
許植脫口而出:「準兒,等一下!」
比丘尼停下腳步,依舊背對著他,聲音毫無波瀾:「阿彌陀佛,貧尼法號莫枉。施主,速速下山去吧。」
許植看著那熟悉的背影,內心泛起漣漪,不由得濕了眼眶:「還請尼師明示,往後是否能再相見。」
那比丘尼道:「佛在,我在。佛無處不在,我無處不在。施主何必拘泥與此,而施主要尋的那位朋友,早已不在塵世。往後,施主不必翻山越嶺來尋她了。阿彌陀佛。」
比丘尼說完,行了個禮,大步朝尼姑庵走去,頃刻間,便消失在那簡陋粗糙的泥胚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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