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將萬字平戎策 5 蜀中再相逢

    「公子,天色已晚,咱們就在此處歇歇腳吧。」入暮後氣溫驟降,柳逢取出一件墨色大氅披在柳柒肩頭,「過了潼川府便是成都了,公子不必急於一時。」

    此去離京三千里,主僕倆與一眾皇城司禁衛輕裝簡從、日夜兼程,只耗時半月便進入了蜀地。

    眼下已行至潼川府的治所郪縣,城門在兩刻之後便要落鑰了,若此時離開,只能露宿荒野。

    為了加進行程,柳柒連日來幾乎沒有仔細休息過,柳逢擔心他身體吃不消,便如此勸道。

    沉思片刻,柳柒點了點頭:「那就尋間客棧歇息一晚罷,明早再趕路。」

    柳逢左右對比之後挑了一家還算體面的客棧,此處早在傍晚時分就已被暗中開路的皇城司禁衛提前打點好了,即使入夜後賓客如潮,柳柒依然能分得一間天字號的上房。

    翌日清晨,兩人用過早膳便決定啟程前往成都府。正當柳逢去後院牽馬時,客棧大堂里忽然傳來了爭執聲,一名十七八歲的小道士被客棧里的打手踹了一腳,堪堪摔在柳柒身旁。

    他捂著胸口灰溜溜爬起來,嗤道:「有眼無珠!有眼無珠!貧道行走江湖多年,算卦從未失過手,掌柜的既然不相信貧道所言,三日後若破了財,可別哭著來求貧道尋破解之法!」

    掌柜啐了他一口,罵道:「乳臭未乾的小子,毛都沒長齊就開始行騙,你再敢胡言亂語,仔細我定打斷你的腿!」

    身材魁梧、面帶刀疤的打手凶神惡煞地挽起衣袖,嚇得小道士連忙躲在柳柒身後尋求庇佑:「青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們膽敢行兇,簡直是目無王法!郎君心善,可一定要救救我!」

    柳柒著急趕路,無意參與他們之間的糾紛,當即撥開擋路的道士往外走去,那小道士見沒了靠山,也跟著溜了出來。

    「這位郎君天庭飽滿氣質非凡,乃人中之龍鳳,不如讓貧道為你起一卦如何?不靈不收卦錢!」小道士繞著柳柒喋喋不休,說罷真從布袋裡掏出了六枚銅錢。

    柳柒淡淡一笑:「道長道行高深,在下不敢茲擾。只是在下有一句忠言,不知道長感興趣否。」

    小道士眨了眨眼,好奇道:「郎君請說。」

    柳柒說道:「開門做生意,最忌之事便是清晨的晦氣。眼下日光尚未破雲,道長卻在此處危言聳聽,難免惹人厭憎。道長若真想助那掌柜,不妨擇個吉時再來,掌柜心存感激,自是不會少了道長的卦錢。」

    小道士聞言點了點頭:「有道理!那麼郎君可要貧道起卦?問姻緣、問前程、問吉凶等等等等,貧道都能一一卜算!」

    柳逢牽著兩匹馬走來,見他家公子被江湖術士糾纏,當即說道:「我家公子信佛不信道,有勞道長費心了。」

    小道士不屑地哼了哼:「貧道這一脈源遠流長,太太太太太師父師承呂祖呂洞賓,遠比西方的禿子有本事,既然兩位不信,便是與貧道無緣,叨擾了!」

    說罷擰著拂塵大步離去。

    正當柳柒翻身上馬時,小道士又回頭說道,「鳳凰垂翼,出明入暗。郎君此行諸多不順,恐有血光之災,還望謹慎。」

    柳柒眸光翕動,不禁苦笑:「看來在下方才所言,道長並未放在心上。」

    那道士撓了撓頭,訕笑著離去了。

    柳逢說道:「江湖騙子的話,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柳柒點點頭,旋即策馬揚鞭,絕塵而去。

    兩日後,一行人抵達了成都府廣都鎮,並在此處更換裝束。

    柳逢從細軟里取出事先備好的腰牌:「公子,您身份特殊,沉捷好歹是一路轉運使,即使他不認識您,他身邊那群人里總有幾個見過您的。陛下讓您暗訪,可咱們卻偽裝成江南布商,難免會有些招搖,此舉是否不妥?」

    成都府路轉運使沉捷於十年前的三月初升遷至西南蜀地,任職成都府路轉運使。彼時柳柒正金榜題名,這位轉運使未能與之一見,後來聖上又下了特令,凡偏遠之地的轉運使,若無特殊情況,不必每年回京述職。久而久之,沉捷便一直留駐西南,再沒入京。

    他見沒見過柳柒尚且另說,但是柳柒臨出發前倒是從吏部調取了沉捷的照身帖及腳色,對沉捷的樣貌和過往履歷爛熟於心。

    柳柒一邊佩掛腰牌一邊說道:「聽陸尚書說,沉捷當年在京就職時嚴謹端正,深受陛下信賴,升遷成都府路後也一直矜矜業業,然而這兩年卻突然與中書令有了來往此事雖然極為隱秘,卻瞞不過陛下的耳目。」

    柳逢不解:「莫非是中書令收買了沉捷,讓他為其斂財?」

    柳柒說道:「恐怕不止這麼簡單。陛下的秘報說沉捷暗通納藏國,有效仿安祿山之嫌,但是否真是他在效仿,尚不得而知。」

    柳逢思忖片刻後恍然道:「莫非公子是懷疑中書令他——」

    柳柒淡淡一笑:「不是我懷疑,是陛下懷疑。」

    次日晌午,柳柒等人抵達成都縣。

    成都縣是成都府路的治所,其地富庶,街市繁榮,又因成都府緊鄰納藏國,故而能在城中瞧見不少身著異裝的納藏人,往來頻繁,互通有無。

    安頓下來後,柳柒以江南布商的身份跑了好幾家布行,意欲收購當地的蜀錦。

    他所需的布匹數目雖多,但開出的價錢較其他外地來的客商要低一成,許多布行都不願舍掉利潤,故而未能談攏,折騰了大半日,幾乎一無所獲。

    傍晚,柳柒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樓玄鶴樓用晚膳,正這時,一個家僕打扮的人走了過來,對他拱手說道:「我家公子想請郎君過去吃一杯酒,還請郎君移駕。」

    家僕的態度頗為和善客氣,但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子不容人拒絕的高傲姿態,柳逢聽了甚是不悅,回絕道:「回去告訴你家公子,我們老闆從不與生人吃酒,他的好意我們老闆心領了。」

    家僕沒料到會被拒,看了眼默默用膳的柳柒,語氣頓時不善:「你們可知我家公子是誰?膽敢如此無禮!」

    柳逢冷哼一聲:「管你家公子是誰,不吃就是不吃,難不成你們還能把我家老闆綁去不成?」

    家僕臉色鐵青:「你——」

    話音未落,一位錦衣華服、玉冠束髮的青年按住他的肩,旋即對柳柒抱拳見禮:「家僕不懂禮節衝撞了老闆,還請老闆勿怪。」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青年回頭訓斥那僕人:「還不給這位老闆賠禮?」

    家僕不情不願地拱了拱手。

    青年笑了笑,兀自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又道:「今日見老闆去了多家布行,似是有意收購蜀錦,不知生意談妥與否?」

    柳柒目露惑色,不答反問:「莫非公子家裡盛產蜀錦?」

    一旁的僕人忍不住嘲諷道:「有眼不識泰山,我家公子乃轉運使之子,金尊玉——」


    「住口!」青年回頭訓斥,眼裡隱若有怒意。

    那僕人徹底閉嘴,知趣地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柳柒抬眸,倏而笑道:「原來是沉公子,方才多有怠慢。」

    他有一雙含情的鳳目,笑時頗為溫雅,沉允聰看得一愣,耳根發熱,語調有些凌亂:「沒、沒有,是賤仆無禮——老闆認識在下?」

    柳柒客客氣氣地說道:「做我們這一行的,認識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沉允聰大概也知道一些行商的規矩,便沒有點破,而是問道:「敢問老闆尊名?」

    「鄙姓司,單名一個珩字,『鏘我珩璜,降升圉圉』的珩。」柳柒說道。

    沉允聰抱拳:「司老闆玉樹臨風、人如其名,年紀輕輕便走南闖北,在下甚是欽佩。」

    兩人客套一番,沉允聰試圖以酒賠罪,柳柒遂以水土不服身體抱恙為由,以茶代酒領了他的心意,隨後兩人同桌而食,又暢談良久,算是淺淺結交了一番。

    飯畢沉允聰主動結賬,道是盡地主之誼,柳柒沒有推辭,笑著領受了。

    臨別時,沉允聰忽然拉住柳柒的手,呼吸間透著一股酒意:「在下認識一位朋友,也是做蜀錦生意的,司老闆若是不介意,在下便做主將其引薦給你。」

    柳柒不露聲色的抽出手,笑道:「鄙人開出的價格恐怕會令公子的朋友失望。」

    沉允聰吃了兩杯酒,說話時目光灼灼,甚是誠懇:「司老闆信我便是。」

    柳柒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就有勞公子了。」

    沉勻聰欲言又止,在柳柒即將轉身時問道:「司老闆,你可有婚配?」

    柳柒看了他一眼,搖頭說道:「不曾。」

    沉允聰展顏一笑:「冒昧一問,司老闆莫要見怪,回見。」

    回到客棧後,柳逢忍不住說道:「今日沉允聰刻意接近您,也不知是否是授了其父之意,但屬下又覺得此人有些愚笨純真,不像是會對您不利的。還有,他最後問您是否婚配,有什麼意圖?」

    柳柒閱人無數,自然知道沉允聰對他持有何種心思。

    「我今日在城中的動靜也不算小,可沉捷卻沒有找上我,想來應是沒有認出。」柳柒取來一冊古書隨手翻閱,「如今時機得當,不妨從沉公子身上著手,興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他避開婚配的問題沒有回答,柳逢也沒細問,忽然間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發笑:「那小道士還說公子此行不順,咱們來成都第一天便結交了沉捷的兒子,猶如天助。」

    柳柒目視著淡黃的書頁,淡聲說道:「凡事小心為上,切不可掉以輕心。明日我去赴沉允聰之約,你與幾位皇城司禁衛喬裝之後去城中各處查探查探,如有必要,可等宵禁閉市之後再做行動。」

    次日一早,沉允聰便來到了柳柒落腳的客棧,邀他前往酒樓共用早膳。

    「今日怎不見司老闆那位隨從?」沉允聰請他上了馬車,不禁好奇。

    柳柒說道:「城中有幾處陳年舊賬還未清算,他替我清賬去了,公子不必理會他。」

    沉允聰略有些驚訝:「司老闆以前來過?」

    柳柒隨口胡謅:「是家兄做的生意,我還是頭一回來蜀地。」

    兩人前往酒樓用過早膳後便去了城南的一處私宅,沉允聰解釋道:「這便是我昨日所說的那位朋友的宅院,他府上幾代為商,盛產的蜀錦遠銷納藏、大夏、高麗、大理等國,司老闆定會滿意的。」

    柳柒溫聲說道:「有勞公子費心了。」

    兩人並肩行入府邸,在小斯的引領下穿過道道遊廊和石門,幾經迴轉,終於來到了東廂的會客廳。

    小斯通報之後,沉允聰那位友人當即從內廳走出,瞧了瞧他身旁的柳柒,問道:「這位便是司老闆?」

    柳柒抬手與他見禮:「在下司珩,見過杜老闆。」

    杜老闆微露尷尬之色。

    沉允聰問道:「杜兄怎麼了?」

    杜老闆說道:「今日也有一位從揚州來的布商,執意要買我的布。」

    沉允聰說道:「你已經應了司老闆,拒了那人便是。」

    杜老闆無奈一笑:「那人給出的價格是司老闆的兩倍不止。」

    商人重利,柳柒對比不以為然,但他還是佯裝在意,說道:「在下非常需要這批布料,可否請杜老闆行個方便?若杜老闆覺得我開價低,咱們可以再商量商量。」

    沉允聰有些惱怒:「杜兄,你昨日明明答應了我!」

    杜老闆嘆息:「我帶你們去見那位老闆,你們自行協商罷。」

    杜老闆引他二人去了內廳,目光移向臨窗而坐的那道玄色身影,說道:「這位便是秦老闆,也是從揚州過來的。」

    秦老闆輕抬眸,眼尾噙著一抹笑。

    待看清那人的模樣後,柳柒的嘴角漸漸繃緊。

    秦老闆起身朝他走來,緩緩開口:「原來想要低價收購蜀錦的人竟然是你。」

    沉允聰和杜老闆齊聲問道:「你們認識?」

    那位「秦老闆」笑著開口:「司老闆你說說,我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柳柒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雲時卿,心中不禁疑雲叢生。

    須臾,他淡聲說道:「此人是我兄長。」

    末了又補充道,「繼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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