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一支夷人精兵策馬行來,為首那人見烏魯森圖被麻繩捆住扔在雪地里,立即翻身下馬連滾帶爬跑將過來,抽出腰間的彎刀替他割斷了繩索:「少主您怎麼樣了,可有受傷?」
烏魯森圖的面頰被凍得通紅,鬢髮上凝著一層薄霜。他已有兩日不曾活動筋骨了,甫一解開繩索,全身關節似乎都僵住了,久久緩不過來。
「劫持少主的可是大鄴的左丞相柳柒?他人現在何處?」為首那位伍長一邊解下自己的獸皮外袍披裹在烏魯森圖身上,一邊問道。
烏魯森圖垂下眼睫,無聲攏緊了外袍。
——方才他已將通往納藏的捷徑告知給了柳柒,前提是讓柳柒想法子保他阿爹一條性命。
柳柒是大鄴朝萬民敬仰的丞相,讀的是聖賢書、學的是聖賢德、修的是聖賢身、立的是聖賢志,家國天下於他而言便是肩頭職責。
然而這些都不是烏魯森圖所求,他德薄位尊,無法承受、也無法扛起的這些大義,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讓阿爹好好活著。
如今阿爹進退維谷,只有柳柒能救他。
見烏魯森圖緘默,那位伍長聯想到少主與柳柒之間的傳聞,估摸著他不會如實相告,便轉身對眾人說道:「馬蹄印往不同的方向散開了,大家分頭去追!」
*
邛崍山大雪封山,等閒人極難出入。
眼下已近五更,入山後風雪漸肆,饒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寶馬也會受阻不前。
又行了十幾里後,烈馬終是耗盡體力倒地不起,雲時卿和柳柒不得不棄馬前行。
柳柒腿傷未愈,每走一步傷口便疼一分,如今沒了馬兒代步,行路格外艱難,且後面的追兵隨時會趕到,他不敢有任何懈怠,當即從懷裡摸出烏魯森圖送給他的藏藥灑在傷口上,待痛意減輕後適才撐著佩刀緩緩起身。
雲時卿折一枝木棍,用劍刃削成拐杖後遞給他:「還能走嗎?」
柳柒點了點頭,兩人俱不再多言,繼續往前走去。
邛崍山內林木參天,本該是破曉的時辰,可山里卻暗無天光,唯有滿地皓白積雪為赴夜前行之人照引方向。
他們自東麓行入山中,爬了足足有七八里的雪坡,再往前走幾里便是鬼渡河,鬼渡河湍急兇險,僅一根鐵索高懸於河面之上。
這是唯一的渡河途徑。
過了鬼渡河就是青崖棧道,繼而沿青崖棧道前行百餘里,不出四日便可出山。
只是青崖棧道年久失修,又橫貫在山腰,常年有落石的兇險,而眼下這個季節最常見的便是雪崩。
從黑夜行至天明,兩人總算走出了這片密林,耳畔依稀可聞湍流迴響,約莫用不了多久即可抵達鬼渡河。
藥效漸漸退散,柳柒的箭傷又開始發疼,他正欲尋塊石頭坐下重新上藥,手臂驀地一輕,側頭看將去,雲時卿拽著他的胳膊往前指了指:「那裡有個山洞,先進去歇歇腳,眼下又累又餓,如何趕路?」
柳柒隨他入了山洞,坐下後掀開褲腿一瞧,本該癒合的傷口已然撕裂,絲絲鮮血浸染在紗布上,煞是紅艷。
他曲腿而坐,擰開藥瓶輕輕抖了一些藥粉撒在傷口上,清涼的藥物甫一沾血,立刻變得腥臭刺鼻。
雲時卿割下一塊內襯袍角替他包紮,嘴裡說道:「估摸著還要好幾日才能出山,大人這傷口反覆撕裂,若再繼續挨凍,恐怕整條腿都要廢掉。」
他常年握劍,掌心和指腹均布有薄繭,托住柳柒瑩白細嫩的腿腹時,足以颳起一絲癢意。
柳柒下意識縮了縮腿,卻被他握得更緊了些:「躲什麼,又不是閨閣女子。再說你身上哪處是我沒見過的,以前怎不見你如此羞澀?」
柳柒微惱:「你不開口沒人當你是啞巴。」
雲時卿似是想到了什麼,淡淡一笑:「再過四日便是大人毒發之時,若能順利出山,雲某不介意為大人疏解蠱毒。但如果四日後我們還困在山裡,大人脫了衣衫可還受得住這樣的寒冷?」
柳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折辱我,於你究竟有何樂趣?」
雲時卿說道:「雲某真心實意為大人考慮,大人不領情便罷,非得說幾句令人傷心的話才肯罷休。」
柳柒掰開他的手,不露聲色地放下褲腿:「你不是餓了嗎?」
雲時卿適可而止,握著佩劍走出了山洞。
邛崍山的風雪一時半刻不會停止,兩人烤了一隻野兔果腹,又在此處將濕透的鞋襪烘乾之後適才啟程。
雪山刺目,又無日光照耀,不知時辰幾何。
鬼渡河的流水聲近在耳畔,可行了許久也不見其影,直至天色漸暮,雲時卿和柳柒總算來到了鬼渡河畔。
誠如烏魯森圖所言,鬼渡河寬約二十丈,高百尺,僅有一根鏽跡斑斑的鐵索橫於河上,水流湍急,深不見底,儼然是鬼神不可渡。
嘩啦啦的水聲幾乎掩蓋了天地之間的其他動靜,兩人佇立在河畔,面上神色無不複雜。
須臾,雲時卿說道:「我輕功比你好,我先過去看一看。」
說罷踩上鐵索,運氣往前走去。
河面上的風格外狂肆,也極為濕寒,那襲玄色衣袍獵獵翻飛,如燕也似,靈巧而過。
直到他落了地,那鐵索上的積雪都不曾抖落多少。
兩人相隔甚遠,雲時卿說的話全被河澗給吞沒,他見柳柒站在對岸一動不動,只得再次踩著鐵索返回,調侃道:「大人莫不是被嚇傻了,怎麼一動也不動?」
柳柒凝視著鐵索,沒有理會他的話。
雲時卿垂眼,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傷口又疼了?」
柳柒搖了搖頭,淡聲說道:「走罷。」
他的傷口的確有些疼,雖不妨礙過鐵索,但比正常情況要費勁些許。他做不到像雲時卿那樣身輕如燕,每一步都需要藉助鐵索的著力才能前進,待行到對岸時,左小腿竟劇烈疼痛起來。
柳柒轉身瞧去,雲時卿也跟了過來。可就在此時,他發現對岸叢林深處有人影幢幢,下一瞬,一群夷人精兵豁然出現。
電光火石間,一支冷箭穿透風雪而來,柳柒厲聲開口:「小心!」
雲時卿聽見身後有利刃破空的聲音,當即側身閃避,卻不料腳下落了空,猝然墜入河澗。
「雲時卿!」柳柒飛撲過去抓住了他的手腕,若非他及時扣住鐵索,恐怕兩人早已被湍急的水流吞沒。
那群人迅速朝鐵索逼近,柳柒用力往上抬了幾次手腕才讓雲時卿有機會施展輕功重回岸上,旋即他又伸出手將柳柒拉了上來,兩人頭也不回地往青崖棧道跑去。
那群人的身手雖不如雲時卿和柳柒,但他們卻隨身攜帶有過鐵索的勾繩,在腰間系牢實後將其勾在鐵索上,身體便隨之滑向對岸,頗為迅捷。
青崖棧道沿山腰修建,底下是雲霧繚繞的深淵,外圍無任何防護,若是失足摔下去,必將粉身碎骨,屍骸無存。
夷人追兵很快就趕過來了,他們手持弓弩,無需靠近也能打出傷害。
柳柒腿傷撕裂,速度大大放緩,他用佩刀斬斷了好幾支箭羽,傷口滲出的血液幾乎穿透了外袍,在墨藍色的布料上留下一塊惹眼的痕跡。
雲時卿當即折回將他推往前面:「你先走,我斷後。」
棧道狹窄,只能容一人通過,柳柒留下來只會拖後腿,遂聽從他的吩咐往前趕去。
趁著夷人補充羽箭時,雲時卿揮劍斬斷了幾根棧道的木料,通道頓時空缺了一塊,夷人愣在原地,停步不前。
他迅速追上柳柒繼續行進,然而沒過多久,夷人精兵又追了上來。
這群人常年生活在環境惡劣的雪域,這點阻撓並不能勸退他們,反而激起了他們狩獵的本能欲望。
冷箭嗖嗖射來,均被雲時卿用劍擋了去。
天色愈來愈暗,兩人一邊防守一邊氣喘吁吁地前進,至一處拐角時,眼前竟出現了一條岔路。
雲時卿說道:「青崖棧道長約百餘里,我們此刻無法走到盡頭,只能任他們宰割,從這兒上去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柳柒認同他的話,轉身沿岔路而去。
那群夷人精兵速度奇快,不費吹灰之力便已追來。眼見一場惡戰在所難免,柳柒也不再浪費體力逃命,索性與他們交起手來。
這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小路,兩側積雪頗厚,打鬥間漸漸震落了積雪,露出幾尊石雕的羅漢像。
見柳柒隱有動容,雲時卿譏諷道:「這個時候就別念著你的菩薩你的佛了,若神佛顯靈,何須讓你在此遭受劫難?」
柳柒只守不攻,顯然是被佛像震懾了。
雲時卿不似他這般仁慈,怒道:「佛既不渡我,我必在佛前犯下殺業!」
話音落,長劍橫掃,立時割破了幾個夷人的咽喉。
柳柒只分了一瞬的心,右臂就已被人砍傷,他雖不如雲時卿下手那麼狠,卻也令所有靠近之人都負了傷。
他手裡的佩刀是柳逢留給他防身的,即使用得不趁手,但保命綽綽有餘。
然而夷人精兵前赴後繼無休無止,兩人即使武功再高也難以招架抵擋。
這時,雲時卿忽然開口:「柳柒,你可還記得那招『刀劍合璧』?」
柳柒猶疑地看向他,旋即點頭:「記得。」
雲時卿注視著山壁上的一尊彌勒佛像,柳柒的眼神隨之望去,頓時會意。
下一瞬,雲時卿揮劍刺向佛身,柳柒輕身一躍,足尖踩上雲時卿的劍刃,繼而揮刀,與雲時卿一齊刺向那尊彌勒佛石像。
刀與劍均帶有內息,「當——當——」兩聲脆響後,石像仿佛在這一刻變成了泥塑新身,就這般被刀劍刺透。
兩人同時運氣,用力踹向佛身,足有千斤重的石像竟拔地而起,自山壁轟然倒塌,猝然震飛了好幾名夷人精兵,而後便橫臥在青石小徑上,將路堵得嚴嚴實實。
如此又推到了好幾座石雕佛像,直至確認那群夷人難以翻越時,雲時卿和柳柒適才停下。
頃刻間,柳柒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在了雪地里,左腿的劍傷因方才施展刀劍合璧而徹底撕裂,甚至更為嚴重,腿腹甫一沒入雪裡,鮮血頓時將積雪染透。
雲時卿收劍入鞘在他身側蹲下,說道:「前方有一間寺廟,我們去那兒避一避,你現在傷勢加重,不宜趕路。」
柳柒撐著刀試圖起身,可是左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再難站起來。
雲時卿扶了他一把,而後轉過身半弓著腰,揶揄道:「師弟,上來罷,我背你。」
柳柒一怔,神色陡變:「誰是你師弟!」
雲時卿笑道:「你連『刀劍合璧』都用上了,再否認也無濟於事。」
柳柒臉色沉得厲害,但礙於有傷在身,便不與他計較,遂趴了上去,由他背著自己往寺廟走去。
不多時,雲時卿又道:「十幾年過去了,沒想到你我竟還能再施展一次『刀劍合璧』,你說師父知道了會作何感想?」
兩人入仕十載,卻從未有人知曉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倆師出同門,自幼便在一處習武,師父是位刀劍雙絕的高人,分別授他二人刀法與劍術,均有大成。
當初師父的初衷是希望他們能夠刀劍合璧、互相扶持,只是沒想到後來這十年時間裡,他們一直是刀劍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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