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將萬字平戎策 12 羽箭假傳書(大改)

    燈影闌珊,春寒料峭,老舊木窗被夜風吹得咯吱作響。

    這間土屋的陳設極簡,牆皮脫落,窗眼如篩,刺骨的寒意一陣陣灌入屋內,將燈焰吹得左搖右顫。

    雲時卿手握大鄴半數兵權,一旦讓他逃脫,後果不堪設想。穆歧不敢懈怠,親自率部下前去追殺,烏魯森圖整顆心都撲在柳柒的傷口上,自是沒有跟過去,遂命人備好炭火、黃酒、小刀及乾淨的紗布,繼而替柳柒處理傷口。

    那箭羽雖沒有倒刺,可若強行拔出無疑會加重傷勢。烏魯森圖打算用黃酒替柳柒仔細清理傷口四周的血跡,卻被柳柒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不解地抬頭,柳柒說道:「別用酒,去化些鹽水吧。」

    烏魯森圖瞪大了雙目:「為什麼?鹽水會很疼的!」

    柳柒面色發白,笑意也不足平日那般有生氣:「就用鹽水,我撐得住。」

    烏魯森圖雖不解其意,但也只得將黃酒換成鹽水,清冽冰涼的鹽水甫一澆上傷口,柳柒止不住渾身一顫,頸側與額角的青筋驟然凸起。

    烏魯森圖擔心他挨不住疼咬破舌頭,立刻往他嘴裡塞進一塊竹片,旋即用燒熱的小刀割開一絲皮肉,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箭矢。

    柳柒冷汗如瀑傾瀉,身體因疼痛而本能地發顫,就連束住四肢的鐵鏈也在輕輕顫抖,發出一聲聲脆響。

    烏魯森圖並不比他輕鬆多少,額間和鼻翼上均有薄汗滲出,敷灑藥粉時五指也因害怕而細密地抖動。

    「這藥粉是工布的一位名醫研製,生肌止血頗有奇效。」烏魯森圖剪開一塊紗布,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說道,「萬幸箭上無毒,也未傷及筋骨,多調養幾日就能恢復。」

    也不知是那藥粉起了效,亦或是痛感麻痹了下肢,柳柒漸覺疼意消失,呼吸也慢慢平緩下來。

    他微微低頭,對上一雙擔憂的眸子,遂虛弱地笑了笑:「有勞少主。」

    烏魯森圖起身收拾殘局,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柳柒輕抬左腿,痛感再次來襲,他艱難地把自己挪到床上,正欲躺下時,卻見烏魯森圖去而復返,懷裡抱著兩床半新不舊的被褥,乾淨利落地在鋪在地上。

    柳柒蹙了蹙眉,問道:「你今晚要歇在這裡?」

    烏魯森圖唯恐被趕出去,迅速掀開被褥躺了進去:「你有傷在身,又戴著鎖鏈,諸多不便,若是夜裡起來如廁,我還能照顧照顧你。」

    柳柒不禁失笑:「你是擔心穆歧派人半夜潛進屋來殺我吧?」

    烏魯森圖沉默不語。

    柳柒緩緩躺下,半晌後又道,「令尊五年前利用山匪流寇作亂掩人耳目,將親信兵馬盡數調入雅州,並且憑藉轉運使的身份在蜀中斂財,暗中招兵買馬,擴充實力,甚至將蜀地各州的大鄴兵盡數策反,悉歸他所用,是也不是?」

    烏魯森圖詫異地看向他,仍舊沉默著。

    柳柒繼續說道:「令尊如今手握二十萬大鄴兵馬,無非是想蓄勢,待時機成熟時一舉攻入宗哥城,殺掉穆聶贊普取而代之。」

    烏魯森圖的緘默讓柳柒更加大膽地猜測起來:「十年前沉捷前往蜀中赴任,不料竟在途中遭遇伏擊,一家老小均被殺害,自那之後,他的身份便由令尊接替,他的權利也盡歸令尊執掌,柳某所言是否屬實?」

    烏魯森圖猛地扯起被褥蓋在頭頂:「你別問我了!」

    柳柒頓了頓,又問:「你多大了?」

    烏魯森圖的聲音透過被褥傳出:「十九。」

    如此年歲,心境純真,與其父穆歧的陰戾狠毒截然相反。

    柳柒難得生出一絲愧疚,說道:「你阿爹說得沒錯,此前我接近你只是為了調查歲貢之事,後來發現你身份有異,適才曲意逢迎。」

    烏魯森圖掀開被褥看了看他:「我不傻,都知道。」

    柳柒略有些詫異:「你知道我在騙你,為何還要給我畫納藏的輿圖?」

    烏魯森圖再次沉默下來。

    柳柒溫聲說道:「你本性純良,不該捲入這樣的洪流。令尊的所作所為天理不容、國法不容,一旦事敗,納藏和大鄴都不會輕易饒恕他。你若肯助我離開此地,我必保你一命,讓你免受牽連。」

    烏魯森圖似變得齒落舌鈍,良久才出聲:「父子君臣,仁孝禮義,他是我的阿爹,我定不會背叛他。更何況你是大鄴的丞相,善權謀智術,也懂如何拿捏人心,我玩不過你,你也別再騙我了。」

    柳柒無奈一笑:「我既對你坦白,自是不會再行欺瞞之舉。汝尚年少,當有青春年華。」

    烏魯森圖定睛凝視著他,那雙鳳目溫柔多情,令少年心猿意馬。

    良久,烏魯森圖轉過臉,淡淡地說道:「你有傷在身,早些入睡吧。夜裡風大,蓋嚴實點。」說罷再次拉上被褥,鐵了心不去理他。

    村子坐落在邛崍山山麓,夜裡寒風呼嘯,異常凜冽,縱使屋內有炭火供暖,可刺骨的寒意依然可以穿透皸裂的牆縫,從四面八方滲入屋內。

    柳柒雙手雙腳均被鐐銬束縛著,隨意挪一下就能發出不小的動靜。傷口敷灑藥粉後雖然止了疼,但是卻無半點睡意,他盯著稻草編織的屋頂看了半宿,直至破曉時方才合眼小睡片刻。

    辰時左右,一名侍衛端著盛有熱水的銅盆入內,恭聲說道:「少主吩咐屬下前來伺候柳相晨起洗漱。」

    柳柒看向地面,原本鋪有被褥的地方早被收拾妥善,少年也已離去。

    他起身挪動傷腳,一股劇痛驟然襲來,令他倒吸一口涼氣。

    那侍衛正在擰巾子,聞聲回頭,立刻說道:「柳相莫要動,少主離開時吩咐過,讓您臥床靜養,萬不可下地走動!」

    柳柒又坐回床上,問道:「你們少主呢?」

    侍衛回答道:「少主一早就出門了。」

    柳柒沒再詢問,擦洗完畢便將巾子遞了回去,似是無意提了一嘴:「聽口音,你應是蜀中人士。」

    那侍衛說道:「屬下祖籍梓州,六年前應徵入伍,而後一直駐守在雅州。」

    柳柒笑道:「你是大鄴的兵,卻能成為工布王的親信,定是有過人之處。」

    侍衛一頓,面色微僵。

    柳柒仿若未覺,繼而又問,「你去過納藏嗎?」

    侍衛木訥地點頭:「曾隨少主去過幾次。」

    「從雅州進入納藏國境,除了翻越邛崍山之外可還有其他捷徑?」

    「有一條」

    「孫明武!」烏魯森圖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他左手提著一隻被射殺的野兔,右肩掛有一把弓弩,語氣甚是不快,「出去!」

    這位叫孫明武的侍衛端著銅盆迅速離去,烏魯森圖將弓箭和野兔丟在門口,沉著臉來到柳柒身旁:「你打聽去納藏的捷徑做甚?」


    柳柒溫溫和和地說道:「閒來無事,找人聊聊天解解乏。」

    「你又騙我!」少年罕見地動了怒,「你昨晚才答應過不再欺騙我!」

    門外的兩名侍衛憋不住笑了一聲。

    柳柒垂下眼帘,不再多言。

    烏魯森圖雖氣惱,卻還是蹲下來替他換藥,動作不復昨晚的溫柔,明晃晃地表達了不滿與報復,直到柳柒吃疼悶哼出聲,他才柔和下來。

    「這藥粉治外傷效果極佳,你的傷口正在癒合,只要按時換藥,不出兩日便可結痂。」烏魯森圖換好藥之後又道,「你且安分點,這兩日莫要隨意走動,若有需求只管告訴我便是。」

    柳柒說道:「那就煩請少主替我解開鎖鏈。」

    烏魯森圖吱唔道:「我鑰匙在阿爹那裡。」

    見柳柒神色略顯失望,少年立即找補,「你現在不能走路,解開鎖鏈又如何?反正也逃不掉,倒不如老老實實養傷,等傷口痊癒之後我自會想法子替你解鎖。」

    過了晌午,天氣驟變,寒風陣陣肆掠,仿佛捎來了邛崍山森寒凜冽的新雪氣息。

    柳柒負傷不能行動,終日只能待在小屋內。烏魯森圖不知從何處搜颳了一本志怪話本與他解悶,順帶往屋內送了幾筐木炭,鎮日裡暖意融融。

    桌几上煨著一壺熱茶,並著一碟山核桃、一碟香酥花生米,茶雖不是頂好的峨眉雪芽,但在這般環境裡能得一口暖乎乎的茶水下肚,遠比吃幾片鹿肉還要得趣。

    烏魯森圖雖然總在這間屋子裡進進出出,但鮮少停下來與柳柒說話,柳柒看志怪故事看得愣神,也沒怎麼搭理他,直到屋內光線變暗,烏魯森圖掌一盞燈進來,他才放下泛黃的書冊抬眼瞧去:「什麼時辰了?」

    烏魯森圖將油燈放在桌几上,淡漠地回答道:「剛酉時。」

    柳柒不禁失笑。

    烏魯森圖蹙眉:「你笑什麼?」

    柳柒說道:「方才看了個有趣的故事,這會兒回想起來仍覺得好笑。少主,莫非這裡有禁令,不允許人發笑?」

    烏魯森圖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很想反駁幾句,可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吃些啞巴虧,默默承受了。

    柳柒覺得這少年前些日子在成都時頗有世家公子的風範,知禮守節、活波健談,哪怕喝醉後犯了一次糊塗,也及時止損了。

    可如今回歸真實身份後反倒變得扭捏起來,每每見了他都沒好顏色,眉梢眼尾處皆是怨惱。

    柳柒心平氣靜地斟了一杯熱茶慢慢品飲,腕骨處的鐵鏈有些分量,起起落落間噹啷作響,白皙的皮膚被磨得通紅,煞是醒目。

    烏魯森圖的視線烙在那處,許久未眨眼。

    須臾,柳柒放下茶盞,溫聲說道:「柳某在這裡待了一整日,甚是乏悶,眼下天未黑盡,少主可否行個方便,容柳某出去透透氣?」

    烏魯森圖輕哼一聲:「那話本里的志怪故事不是有趣得緊嗎,你哪裡覺得乏悶了?」

    柳柒隨口調侃道:「你這陰陽怪氣的語氣,倒是與雲時卿有幾分相似。」

    烏魯森圖臉色陡變:「好好的提你的舊相好做甚!恐怕他早已做了我阿爹的刀下亡魂,你還惦記著他!」

    柳柒被他吼得一怔一怔的,不禁出言辯駁:「我與他沒關係,他從來都不是我的舊相好。」

    烏魯森圖自是不信,冷哼道:「你若不怕傷口爛掉,你就出去吧!」

    咬牙切齒丟下這句話後賭氣般離去了。

    用過晚膳,寒風愈發肆虐,想來夜裡會有一場大雪降臨。

    正暮色時,烏魯森圖收到了一支飛箭傳信,信上只墜著一片孔雀尾羽,他取下一觀,而後帶著幾名侍衛匆忙出了村莊。

    約莫過了兩刻,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柳柒推開窗就著院裡的微薄光亮瞧了一眼,是烏魯森圖去而復返了。

    烏魯森圖下馬走進籬笆小院,立刻有兩名侍衛迎了上去,其中一人問道:「少主怎麼回來了?為何只有您一人?」

    烏魯森圖腳不停歇地往柳柒的屋內走來,嘴裡說道:「有東西忘了拿。」

    侍衛沒再說什麼,安安靜靜地候在門外。

    柳柒坐在床沿一動不動,烏魯森圖進來後並沒有其他動作,而是徑直朝他走來。

    柳柒笑道:「這裡一貧如洗,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和一隻衣櫃之外再無他物,少主可是記錯了?」

    烏魯森圖看了一眼他的傷腳,旋即抓住他腕間的鐵鏈用力一拉,柳柒猝不及防被拽了過去。

    兩人近在咫尺,呼吸迅速交融。

    不待柳柒掙脫,烏魯森圖淡淡開口:「我要的東西就是你。」

    柳柒一怔,豁然抬眸看向眼前之人。

    候在屋外的侍衛聽得耳根發熱,面頰滾燙。

    見柳柒沒有反抗,烏魯森圖倏爾一笑:「柳大人,跟我走吧。」

    這院中的侍衛們都看得出來自家少主對柳柒頗有情意,只是沒料到他會為了柳柒特意折回。有人勸說道:「大王有令,不得讓柳丞相離開村莊半步,還請少主莫要忤了大王之意。」

    烏魯森圖看向那人,語氣不悅:「若我今天執意要帶走他呢?」

    目光冷凝,神態堅毅,每一個字都透著不容相拒的威嚴。

    護衛們鮮少見到少主動怒,頓時面面相覷,不敢再說阻攔的話。

    柳柒尚存疑惑,面前的少年忽然靠近,一手托住他的腰一手抄進膝彎,將他打橫抱了起來。

    柳柒下意識抓住他的臂膀,須臾便鬆開了手。

    烏魯森圖將人抱出土屋輕輕地放在籬笆小門外,動作敏捷地翻身上馬,而後對柳柒伸出手,眼角噙著笑:「大人上來罷。」

    柳柒漠然抬臂,借著烏魯森圖的力道上了馬。

    他雙腳戴有鐵鏈,傷口也因這一來一回的折騰而弄出了幾許痛意,此刻不便騎行,只能橫坐在烏魯森圖身前。

    甫一上馬,對方的手就從他腰際擦過,繼而勒緊韁繩:「大人坐穩了。」

    兩人一馬很快便消失在疾風呼嘯的暗夜裡,直至行入一處密林時,柳柒才淡聲開口:「給我解開鐵鎖。」

    烏魯森圖調侃道:「大人如今可是階下囚,不應該放低姿態求求我嗎?」

    柳柒用手肘去擊他,不料被牢牢箍住,一怒之下便較了真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鐵鏈套上他的脖頸,用力拽了一把:「雲時卿,你玩夠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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