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不是
在白朮的記憶中,錦衣衛從未像是今天那麼狼狽——指揮使重傷,其他人不同程度輕傷,還折損一人……就為了捉一個北鎮王,當今皇宮三十六衛之首錦衣衛上上下下二十來人,居然落得如此田地。
唯一的戰利品就是這會兒掛在擔架上搖搖晃晃的北鎮王的一條胳膊。
想到這裡,白朮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懷中的兔子,她這一鬆手後面的十五趕緊「唉唉唉」地提醒她,她這才反應過來手上還扛著東西呢,打了個歉意的手勢後趕緊抓穩了擔架……此時二十幾人的隊伍拖得老長,回到營地的那一路上,路途居然比白朮想像中的更長,一路上眾人皆是默不作聲,灰頭土臉……
躺在擔架上紀雲這時候還不忘記調節氣氛,咳嗽幾聲,唇角冒出幾個血沫子,自嘲道:「像一群喪家犬。」
沒人反駁他。
周圍風聲呼呼,白朮扛著擔架走在前面,沒走幾步又聽見紀雲閒不住似的碎碎念道:「徒弟,拿北鎮王的胳膊給師父墊墊後背,這麼躺著氣有些不順。」
白朮沒理他,招呼著跟在旁邊的十七幫把手,十七三兩步從後面走上來,沉默不語地將紀雲扶起來,紀雲舒坦了些,狠狠吸了兩口氣,奈何又吸得太急了讓寒氣嗆進了肺部,又是一陣猛咳,溫熱的血液從他唇中噴灑出來飛濺到白朮的手背上,寒天凍地的,白朮手哆嗦了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紀雲——只見其一掃平日裡生龍活虎的模樣,面色發灰……白朮一直以為,書裡頭說的「面如死灰」是一種形容詞,而如今她才知道,原來其實不是的,人之將死,大概真的會有一種灰色的頹敗浮現於臉上,而這種陰沉叫人膽寒。
白朮回頭看去,發現身後雪塵滾滾,狩獵場枯木松林搖曳,北風呼呼地吹著,樹叢間不時有小動物的黑影閃過,卻沒有看見五叔的身影。
她知道五叔肯定是早七叔的屍首去了,或許找到了,還要同他說說什麼不方便別人聽的話,畢竟兩人認識了大半輩子,肯定有許多他們這些個後輩沒資格聽的秘密要說。
想到這,白朮眼睛一酸,幾乎是又想要落淚。
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踏雪之聲,先是心中一動,還以為是五叔尋了七叔回來,待仔細一聽又是心中一涼,只聽見那馬蹄聲輕快,決計不是達成了兩個成年男人的馬兒能跑出來的聲音,正琢磨是什麼人往他們這邊靠近呢,忽然就聽見走在最前頭的二十一「喝」了一聲,「刷」地一下拔出了腰間的繡春刀!
&長知!我錦衣衛何處對你不住?!你將我們逼到如此田地——」
&十一!」
&呢?!」
&十一——我操,來個人攔住他,都死了啊!」
一陣混亂之中,白朮站在原地,只來得及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騎著高頭大馬闖入視線打亂了錦衣衛們的隊伍!
在二十一抽出繡春刀撲上去的同時,來人也抽出了腰間的長鞭,長鞭破風發出凌厲之聲,馬背上的人輕巧一躍從馬背上一躍而去,不顧剩下的錦衣衛們吆喝的聲音,刷刷便跟那最先攻擊自己的人斗在了一起——繡春刀的冰冷金屬光芒與長鞭揮舞的黑影將紛飛的大雪撕裂,白朮怔愣在原地,滿眼只剩下二十一那雙怒紅到了極點的雙眸以及君長知那張冷漠淡然的側顏。
明明身為文官,君長知的武功卻是連前任錦衣衛指揮雲崢都要點頭的,而此時此刻,只見他腳下輕點,遊刃自如,長鞭如靈蛇任由其掌控遊走,手中只有一把繡春刀的二十一跟他過了幾招就吃不消地敗下陣來,稍稍後退,君長知也不戀戰,立刻抽身離開——
眼睜睜地瞧著眾錦衣衛將向後倒去的二十一包圍起來,大理寺卿長鞭一揚頃刻間那軟鞭便回到他腰間,身上禦寒的裘衣落下,重新翻身端坐於馬背上的人微微垂著眼,似從來沒有離開過那馬背,這會兒,他輕輕一踢馬肚子,伴隨著一陣馬蹄聲,白朮稍稍抬起頭,發現自己被眼前高大駿馬投下的陰影籠罩住。
白朮:「……」
&了兩人,」君長知用那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的語氣淡淡道,「折損了?」
&損一人,五叔去找他去了,哪、哪怕是屍身,總不能留在外面讓狼叨走。」白朮重新低下頭,吸了吸鼻子,讓那有些凌亂垂落下來的發擋住自己眼前的視線,「君大人問完了?問完煩請讓讓,咱們指揮使受傷了,急著回去——」
話還未落,她聽見在自己身後,沉默了一路的二十一此時突然像瘋了似的嚎啕大哭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當他們真正為了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哭泣起來的時候,那撕心裂肺的情緒卻能夠傳達到周圍每一個人的心中,此時此刻,其實每個人都像是一張緊緊繃住的弦,小心翼翼地堅持住最後的底限。
親眼目睹七叔死亡的二十一到底是沒繃住,他的弦斷了。
白朮被那嘶啞卻仿佛能震碎山谷的哭泣聲嚇住,心頭一陣氣血翻滾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她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然而卻在什麼都沒有看見之前又倉皇無措地將腦袋擰了回來,隨後她發現自己真的是害怕自己看見什麼,然後就跟著二十一一塊兒崩潰了。
白朮硬著脖子低著頭,周圍的空氣都快凝結了起來,就在此時,她只聽見耳邊響起沙沙輕響,隨即便感覺到自己腳邊的積雪濺起一些落在她的手背,和紀雲跳出來的血覆蓋在一起。
白朮哆嗦了下。
她看著君長知那雙精緻的獸皮靴子來到自己的跟前,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他下了馬——知道這會兒他正打量著自己,心中卻沒有了以往那般會有的喜悅或羞澀,整個人平靜得仿佛是激不起任何漣漪的死水,她想了想,一隻手拎著紀雲的擔架,另外一隻手將揣在懷中的那隻兔子抓出來,放到面前的人懷裡:「哦對了,兔子還你。」
君長知沉默地接過去。
半晌後,嗓音低沉沙啞問了句:「怪我?」
白朮搖搖頭。
不是不怪,而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錦衣衛私下受賄,買通官員接收點小恩小惠,這些事確實存在;在皇宮中囂張跋扈,沒事幹就欺負欺負別的禁衛軍,也時有發生;文武百官面前鋒芒畢露,最盛時誰人提起錦衣衛不是膽戰心驚,夾著尾巴做人——錦衣衛三個字的震懾力,直逼當今皇上本人。
鋒芒過盛。
皇帝感覺到了危機,先下錦衣衛正指揮使雲崢的職務,就等於是卸下了錦衣衛的一條腿……但是他還是不放心,哪怕如今的都尉府就剩下紀雲一人擔事,卻還是在處心積慮地剝奪錦衣衛的職權,所以有了閹官掌事的東廠,等於拔下了錦衣衛的一層皮,如今遍體鱗傷、血淋淋的都尉府就靠一口氣撐著。
而君長知只不過是依照著天德帝的意思,將他們這最後的一口氣也打散罷了。
曾經被捧得多高,現在就摔得有多痛。
白朮記得自己剛剛進錦衣衛的時候,就有人跟她說過什麼「伴君如伴虎啊,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如今她是真的信了。
且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她甚至說不出整件事兒到底是誰的錯。
想想好像各個都有錯。
仔細一想,又覺得似乎每個人都言不由己。
白朮正東想一點西想一點兒游神,又忽然感覺到君長知毫無徵兆地就抬起手取掉了她頭上戴著的帽子——寒風吹過,散落的髮絲飛舞,在看見那發梢末尾乾澀的血液時,大理寺卿眼神微黯,當身前的人抬起頭看向自己時,居然是破天荒地挪開了視線。
&子丟了?」
&白朮點點頭,「北鎮王踢飛的,忘記撿回來了。」
&血了。」
&知道。」
&春刀呢?」
&鎮王拿走了。」
對答如流。
然後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白朮想了想,忽然轉過身用平靜的聲音問身後的十五:「擔架,能暫時放下麼?」
十五雙眼發直,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下意識地點點頭——躺下擔架上的紀雲動了動唇看上去要說什麼,但是在對視上白朮那雙平靜的瞳眸時,卻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白朮順利放下了擔架,空著手回到君長知跟前,站穩。
緊接著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那矮小的錦衣衛就像是一隻突然爆發了的幼獸,她跳起來一把抓住面前人的衣領,巨大的力道甚至不容對方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她狠狠地撞到在地,兩人糾纏著在雪地上滾了一圈,雪花均是撒了兩人滿頭滿臉,最終那方才一人幾招制服一名成年錦衣衛的大理寺卿卻意外敗下陣來被壓在那身材瘦小的錦衣衛身下,兩人皆是氣喘不勻。
然後他硬生生不躲不避地受了白朮一拳。
&地一聲。
眾人鴉雀無聲,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君長知那有些蒼白的側臉迅速紅腫,他側了側頭吐出了一口血沫子,卻什麼也沒說也沒反手,伸出手放在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的後腦勺,手指近乎於輕柔地插入她凌亂的發件——接近著手微微一使力,將她往自己這邊壓了壓。
白朮只聽見君長知的手指在她的發間摩挲發出的「沙沙」聲響。
&不疼?」
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卻近乎被吞沒在了凌厲寒風之中……
從心中湧起了諸多情緒在一瞬間被釋放,悲傷,絕望,失望以及幾乎充數全身的憤怒,白朮動了動唇,卻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感覺到頭部仿佛炸裂開來一般的疼痛,胸腔中氣血翻湧氣提不順,眼前一黑,便了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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