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就想。讀爸爸 www.dubaba.cc
那時候的奶奶,還很年輕啊!那時候,奶奶的頭髮還很黑的,她常常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對!就坐在打牌的那群人那兒,拿著一把硬木梳子,替唐若梳頭。
「小唐若,你可要快快長大呀!」
唐若就會歪一歪小腦袋,嘟著嘴巴道:「就不長大!」
快快長大呀,唐若!
長大了,就會有一個人代替奶奶來愛你、疼你,也像奶奶那樣,拿著硬木梳子,溫柔地替你梳頭髮啦!
可是,那時候奶奶卻沒有說,唐若長大了,她自己,也老啦!
青苔依舊。
老屋依舊。
房檐下的燕窩也依舊。
只是唐若有一點點想不通。
為什麼,一個人說沒有,一下子就沒有了?
唐若抬頭看著奶奶的老屋。
老屋的門上,春節時貼上的年畫,不知道被村子裡哪個調皮的小孩撕得僅剩一角了,一陣風吹過,就是一陣撲籟籟的顫抖。
多年未上過漆的房門,下面的門板因為雨水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侵蝕,已經爛出了一定的境界——長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蘑菇,如同門板長出的許多小耳朵一樣,全都尖尖地豎著。
那些小蘑菇。
看上去,很像在偷聽隔牆那邊傳來的,一些不與外人共相知的流言與蜚語。
房檐下的燕窩,因久未修茸,殘缺了一半,此時,正有一隻燕子忙來忙去的一口口銜著紫泥修補。
只是。
不知這隻燕子,可否是當年那對承蒙奶奶悉心關照過的燕子夫婦的兒孫後代?
又或它正因祖訓難違,而不遠萬里飛到此處,報恩於已赴黃泉路上的那位老人!
燕兒無知。
卻有情!
勝過人間無情無義之輩,無數!
唐若的目光落在奶奶門前的牆縫裡,那兒,塞著一對舊鞋。
她伸手把那雙鞋從牆縫中抽了出來。
暴露在牆外的那些黑色的鞋布,已經變得發白,鞋底位於腳掌處的膠皮,也已經磨穿了兩個洞。
這雙布鞋,也不知道是因為節儉一生的奶奶感念舊物捨不得扔,還是試圖待自己身體好些之後,再拿到集市上去修補,而塞在牆縫中的。
如今。
鞋還在,人已歿。
唐若心中一酸,她將那雙鞋塞回了原處。
唐若在門前踮著腳,伸手摸著門楣上方,觸手有物。
果然,開門的鑰匙仍在這裡。
唐若把那枚今日與門鎖重聚後,不知哪日再相逢的鑰匙插進鎖里輕輕一扭。
「嗒!」
鎖開了。
「吱扭扭……」
唐若推開老屋的門,這一剎那,讓她感覺,自己仿佛竟推開了一段陣年的往事。
仿佛。
奶奶依然坐在屋裡,低著頭縫補著衣物,一會兒低下頭從地下的籮筐找一找碎布與線團,一會又抬起頭來,看著門外。
「唐若,若若……就在門口玩,別走遠了!」
唐若就笑嘻嘻地伸著小手,奶聲奶氣喚道:「奶奶,奶奶……你看,我撿了好多小石頭!」
哦!
唐若仔細看著奶奶住了很多年的,這間,一張床就已占去四分之一位置的老屋。
那領菱角花的蓆子,破了呀!
藍底白花的被子,舊了呀!
唐若當馬騎過的小板凳,還在呀!
那領蓆子,她不知道睡過多少次的,小時候,夏天裡,奶奶常常會把蓆子鋪到地上,讓唐若光著一雙小腳丫坐在上面玩。
玩得累了、困了,她就會偎在奶奶的懷裡。
奶奶摟著她,雙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嘴裡哼著兒歌:「我的好寶寶呀,快點睡覺覺,我的好寶寶呀,快點睡覺覺……」
不知不覺,唐若就睡著啦!
此時,奶奶常常會停下手中的活計,搖著扇子,替唐若趕著蒼蠅蚊子。
隔壁那位,那時還未過世的吳奶奶走了過來,細聲細氣問道:「喲!小唐若睡著了?」
奶奶就在唇邊豎一豎手指:「噓……」
有時候。
唐若也會將那隻年代久遠的,不知道是用什麼木料做成的板凳拽到門外去,奶奶就在一頭的板凳腿上,給她拴上一根布條子:「駕!駕……駕!」
唐若一手高高地舉著,拽著韁繩一樣的布條子,一手拿著根細細的小竹棍,不停地抽打著地面:「駕!」
時光呀時光,過得可真快,一眨眼,唐若都長這麼大了,而奶奶,也永遠地離開她了。
唐若就想。
鞋帶的一字蝴蝶結法是奶奶教的;如何揉面及面一樣的事物,是她教的;用瓦片烤食物、焙藥;是她教的;讓腳適應每一種路,也是她教的。
奶奶,真的教會自己好多好多東西呀!
唐若一樣樣看過去。
磨鈍了的錐子剪子、蒙了一層灰塵的桌子碗筷、已經用到褪色的塑料盆塑料筐、仍裝有半瓶鹹菜的罐頭瓶子、豁了幾根齒的梳子、木梳旁邊奶奶結婚時帶來幾乎用了一輩子的鏡子……
每一樣東西,唐若都有印象,每一樣東西,都見證過她的成長,奶奶的衰老。
是啊!
除了她,還有誰願意記住在這間小小的老屋裡,曾經住過一個老人呢?
唐若走到最裡面,伸手拉開一道門閂。
拉開門閂,恰好就是擺放唐若奶奶棺材那座堂屋的大院子。
唐若奶奶住的這間屋,其實是個偏房,自從老伴去世後,她就從堂屋搬進了這間小房子,而將堂屋與對面的偏房讓給了三個兒子。
不。
應該說是分家,分給了兒子們。
唐若的三堂嬸顧紅娟在偏房門口看到了唐若,忙走過來:「喲!妹妹,沒得事情,你跑到你奶奶的屋裡做什麼嘛?」
唐若嘟囔道:「我就進來看看!」
「快出來,快出來,沒什麼好看的,別再進去了啊!」三堂嬸顧紅娟拉著唐若的手,把她拉到了院子裡,隨手掩上了唐若打開的那扇房門。
顧紅娟拉著唐若,把她領進偏房,伸手從案板上拿起一小塊剛剛切好的塔糕:「妹妹,你嘗下這個糕看下,味道蠻好吃!」
旁邊另一位彎著腰正在切糕的他們老唐家的媳婦子也附聲道:「嗯!蠻好,這一頂糕應該是在界首大橋底下那家賣糕的那裡打的,比咱街上老菜市場那裡那些做生意的女人賣的,要好吃。」
唐若接過來,撕去邊上粘著的紅紙,摳掉那些紅色的顏料,咬了一口,朝顧紅娟點點頭:「嬸嬸,是蠻好吃,蠻軟,蠻甜!」
「吃吧,吃完再拿。」
這個糕,現在不冷不熱的,正好切。
如果今天不切,放到明天的話,等它硬下來,那刀可就切不動了,而只能改用鋸子鋸了。
顧紅娟取過一塊切成片的塔糕,裝進一隻塑膠袋中,同這片糕一起裝入袋中的,還有瓜子、糖塊、旺旺餅等各色茶點。
這些,大部分都是唐若的姑姑唐余芳買來的,光買這些茶點,她也得花掉很可觀的一筆錢。
顧紅娟將裝好東西的袋子,一隻只紮好,扔進靠牆的大籮筐里,等吃晚飯的時候,按人頭分給那些前來坐席的客人。
除此之外,另有一個大籮筐,也是裝著一包包的茶點,但是,那一籮筐里沒有裝塔糕。
那一籮筐是晚上散給前來吃「鬧山茶」的人們的。如果家庭條件好的,又或好面子人家,還會在發「鬧山茶」的時候,對來看熱鬧的吃茶群眾,隨機發派面額一至十元分別不等的紅包。
唐若此時無事,也扯著袋子跟三堂嬸顧紅娟一起裝東西,她東抓一把瓜子,西抓兩塊餅乾,裝袋,打包,一袋完成,扔進籮筐。
這些都是耳渲目染,經常見到的一些本地習俗,慢慢地就會變成唐若人生經驗中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總有一天,也會有一些同她今日一樣年輕的後輩姑娘們,蹲在她的面前,對她叫著姑姑或者奶奶,事事聽從她的吩咐。
又或者說。
這也是一種鄉土文化的發揚與傳承。
這些習俗,總歸還是要在時代的浪潮中去迎接考驗,等待著在自然規律的檢驗下,理所當然地留其精華,去其糟粕。
顧紅娟手上做事,嘴上卻沒閒著,她湊到唐若身邊,笑著問唐若:「妹妹,聽說你奶奶有不少銀元,她有沒有給你?」
唐若心想這都是誰說的啊!
她奶奶家的罈罈罐罐,打小都被唐若翻遍了,唐若從來沒見過,哪怕是半塊銀元的影兒。
唐若看了看三堂嬸說起銀元後,一臉財迷的樣子,嬌嗔道:「嬸嬸,我奶奶哪有那些東西啊?別說是銀元了,就連銀戒指、銀耳環,我也從沒見她戴過呀!」
顧紅娟點點頭:「那倒也是,你們小姑娘不懂,老一輩的,誰不知道她老人家當年是破四舊的積極分子?她才不會戴那些東西吶!」
唐若覺得三堂嬸的話,有點怪頭怪腦的。
唐若倒知道,因為奶奶替村裡的小孩子看毛病的事,沒少被自己的老爸和伯伯叔叔們嫌棄,嫌棄奶奶她往家裡招人,淨幫別人做那些義務工。
說起來,奶奶做的事情,倒是有那麼三分的封建迷信呢!
唐若不懂過去的事情,她也不想深究,時代不同了,活法不同了,上一輩人與下一輩人的思想觀念,也大不相同了,管那麼些子事情幹什麼呀!
嫌自己老得不夠快麼?
這時候,唐若的姐姐唐敏過來了,她伸手掰了一塊糕吃著:「嬸嬸,那些打牌的,讓我過來問你要兩副字牌,再拿幾副撲克過去給他們,他們都找不到。」
顧紅娟指了指靠牆架起的那張堆著鞭炮的門板:「在那下面……對,就是那一個紙箱子,唉呀,這些東西,你要是不藏起來,那些打牌的人,打一副扔一副,再多都能扔得完。」
那是。
另一個切糕的婦女附合道:「那是!誰不想拿新的用?反正又不用自己花錢買,不光是這些,什麼東西都是一樣的,管事的人要是手敞了,出出溜溜一會就沒有了。」
嗬!
這些肚子裡沒喝過多少墨水,大字不識半升的老娘們,說出來的話,倒是頗為符合經濟管理學裡的一些最精髓的理論。
顧紅娟。
挺負責。
顧紅娟嘆道:「管事的人就應該這樣,不能因為東西不是自己的,就漫天撒著使,使著使著,後來發現,喲!這也超了,那也要再添了,什麼東西,都應該有個計劃,有個分寸,這樣,自己的心裡才能夠有數。」
切糕婦女笑道:「紅娟,怪不得咱們兩家人一樣多,地一樣多,乾的活也一樣多,可是,年年你家賣的葡萄錢,就是比我們家多,都是計劃過了的吧?」
顧紅娟笑道:「嫂嫂,看你說的,你們家也蠻好了,每年我們哥哥在外面收破爛搞那麼多的錢,你們家裡的地、葡萄也不耽誤,照樣種那麼多的糧食出來,還賣那麼多的錢。」
切糕婦女笑道:「我們才沒有什麼計劃,干好多就算好多,差不多就得了!」
呵!
這是一個精通中庸之道的婦女。
怪不得經她的手切出來的塔糕,大的大,小的小,沒有一塊相似的,原來,都是因為她的差不多得了呀!
唐若從偏房又走回靈堂,這會子,靈堂的一屋子又都跪上了,當然是跪給活人們看的。
老唐家這些兒女們,今天為他們的母親跪了一整天了,此時,就算是每個人搬把椅子圍著棺材團團坐了,睡在裡面的老太太,應該也會原諒兒女們的不孝與不敬了!
跪不了多長時間了。
眼看著太陽西斜,日漸黃昏,大地與村莊,已漸漸籠上了暮色。
放牛的老漢,也已經趕著吃飽喝足的牛群,從遠處緩緩走來了。
牛群的足音「踢踢踏踏」地響著,慢慢地由遠及近,放牛老漢的懷中抱著長長的鞭杆,他扭頭看了年老唐家大門外的人群。
吹著笙竽的幾個吹鼓手也暫停了他們的演奏,唯恐驚了這一群膘肥體壯的大牯牛們。
人群中,有一個與放牛老漢相熟的男人站了起來,給老漢發了一支煙,兩個人立在路邊,俱是面色凝重,似乎說著什麼感慨的事情,片刻之後,老漢「喔……喔喔」叫著,揮動著鞭杆,將一頭落在後面,試圖想歪到另一條岔路遁逃的牯牛重新趕入牛群。
旁邊有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對另一個黑西服嘆道:「做一頭這樣的菜牛也不錯,每天吃吃喝喝,臨了一刀,什麼也不用愁,什麼也不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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