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暮色難尋 第28章蜘蛛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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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偵大隊和刑偵大隊這邊不同,首先氛圍上就透著祥和,難得有嫌疑人家屬上門,都笑嘻嘻地看熱鬧,劉瑕進門的時候,一群警察圍著葉楚浩辰的三親六戚,看他們大罵『公安局沒有良心』,『我兒子一出去就舉報你們亂抓人』——最客氣的還是律師,急得滿頭汗,一邊勸解家屬,一邊不斷和熟識的警察解釋,「情緒有點激動,別往心裡去……」

    劉瑕雖然讀的是心理,但跟著連景雲辦了幾年的小案,也清楚個中關竅:在國內,沒有和警察勢同水火的律師,越是要辦刑事案件的律師,越是要和檢察院、公安局搞好關係。中國是大陸法系國家,檢方強勢,和警方關係不好,律師連案卷都看不安穩。她站在辦公室門口看律師四處救火,連景雲來接她都不進去,看了幾分鐘才往裡走,連景雲好奇。「看什麼?你在分析葉楚浩辰的家庭關係嗎?」

    家庭分析,幾十秒就看得差不多了,不過劉瑕也沒否認,「嗯,但沒看出什麼點,和我猜的一樣,葉楚浩辰的家庭……就和所有正常的家庭一樣正常。我是在想,你們這個案子,其實時間上也很緊迫啊。感覺不比地鐵案輕鬆多少——張局身上,承擔不少壓力吧?」

    「又神棍。」連景雲呻.吟,臉上還帶著笑——這也是他的突出優點,抗壓性好,不管受到多大的挫折,臉上的開朗從不褪色。「來吧,說點人話,怎麼猜到的?」

    「就從剛才那一幕猜到的。」劉瑕背著手,「題面是現成的,你不試著做一做?」

    連景雲想半天,「你是說,剛那一幫子都在看熱鬧,沒有出來排解的?這個倒不是什麼大問題吧,你也知道現在的風氣,□□為上,□□要不得。再說那都是別的小組同事,人家也沒必要上來摻和——」

    看劉瑕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猜錯了,做個鬼臉,「劉老師,您給講解講解唄。」

    「葉家人來鬧是沒什麼,葉楚浩辰的拘傳時間已經超過24小時了,不能轉拘留的話是該放人。」劉瑕說,「看熱鬧也沒什麼,這個案子有你插足,沒交情的同事,有奶酪被動的危機感,不幫你們張羅也很正常。不過,從資料來看,葉家也就是小富,和沈家那種拿公安局當自己保安亭的盛況不能比——」

    沈三先生上門的事情,沒瞞過連景雲,他們去的那個派出所就有他的師兄弟,也是小夥伴團的一員。聽劉瑕一說他就笑了:警察上門的時候其實就知道沈三先生的身份,不然怎麼拿王某聰和三先生做比較?立案表沒寫,筆錄做了就扔,擺明了只是給沈三先生一點教訓。其實能辦到這點,不需要多少能量,只要給充足時間操作,一般富豪也能做到。但想想,從劉瑕求援到警察敲門,中間不過半小時不到,招呼已經打到派出所,如臂使指毫無障礙,沈家豪門,真正是豪在這裡。

    笑完了又有點深思,「明白了……除非有人主動吹風,葉家人沒理由知道我們手裡的證據還不能辦拘留……」

    他被劉瑕智商碾壓根本是家常便飯,挑個大拇指就不當回事了,壓低聲音解釋了幾句,「還是地鐵案的動靜大了點,這個案子及時破掉,結果還是謀殺案,和安全事故不沾邊,部里、市里反響都很好。張老師已經定了下半年入部學習……劉局後年就退了。現在再來個經濟大案,而且還和網絡沾邊,如果破案媒體稍微再炒作一下……」

    「唔,」如果不是連景雲,劉瑕怎麼可能在乎這個,「那現在怎麼辦,把人放了?還是頂著壓力再羈押幾天?」

    雖然原則來說,一次拘傳不能超過24小時,但大案要案中,操作不可能如此嚴格,上下抹得平,多關幾天也沒什麼,不過現在政治環境險惡,操作上就不能留下把柄。連景雲聳聳肩,「速攻不行就緩一緩,放就放唄,電腦已經在我們手裡了,現在技術科正在努力,也正找別的高手,他家周圍布控一下,能跑哪去?破解出文件夾再抓嘛。」

    劉瑕對於『再找別的高手』一說並不樂觀,誠然,葉楚浩辰是個『相當拙劣』的,不過以沈欽的評判標準,市局技術科的人才可能約等於不會電腦。她笑笑,「打算什麼時候放?」

    「本來今早就要辦手續的,剛好踩著24小時的點,後來不是接到你電話了嗎?」連景雲摸摸後腦勺,眼睛四處亂瞄,好像能瞄出一個沈欽來。「他什麼時候來?還是已經到了,因為是白天不敢上來?」

    「我沒說服他。」劉瑕說,她欣賞著連景雲的表情變化,微覺好笑,「不是告訴過你,他並不是唯一的辦法。」

    「蝦米,你、你真的——」連景雲說,他看起來是真被劉瑕的暗示給嚇著了,整個人愣在原地,幾秒鐘以後才反應過來,「靠,耍我啊?」

    他幾步緊追上劉瑕,有些不可置信。「昨晚就是騙我的?」

    「我有那麼無聊嗎?」

    「啊,但——」

    「在昨晚,我的確只看到兩種解決方案,但在那之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劉瑕說,她無視連景雲滿臉的問號,從包里提出必須的道具,「給我兩個小時,讓我和他單獨談談。」

    #

    「早上好,葉同學,吃過早飯沒有?」

    在局子裡過了一夜,葉楚浩辰的精神當然不會太好,他還沒換上橘紅色的看守服,身上的t恤皺巴巴的,眼底是兩塊醒目的青黑。聽到劉瑕問,他有點負氣。「吃過了,沒飽。」

    也許是因為早起低血糖,反應有些慢,回答了才注意到劉瑕的穿著和長相,他好奇地四處看了看,「……這不是審訊室。」

    「你是警察嗎?」

    「你看我像警察嗎?」劉瑕反問,她給葉楚浩辰倒了一杯水,放在桌邊推到他面前——葉楚浩辰拿起水杯,視線在劉瑕和水杯之間來迴轉動,他眼角的提防慢慢消解:一杯水在心理諮詢里有多神奇的作用,外行人簡直無法想像。

    「那你是?」葉楚浩辰先啜一小口,然後大口大口地把一杯水都喝完了,伸杯子。「還要。」

    劉瑕又給他倒一杯水,「早上沒喝水?」

    葉楚浩辰很委屈,「水是涼的!這哪喝得下去啊,那個饅頭沒熱水配,太噎人了,你們這簡直就是虐待。」

    這個『水太涼』論,簡直和錢謙益的投水殉國『水太涼』有一拼,誰能想到就這麼一個嬌生慣養的高中男生不聲不響,倒手獲利好幾百萬元?劉瑕撐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望著他看,「一會你出去可以考慮投訴一下——你爸媽就在外面,他們對投訴的說法熱情也很高,正好一家人一塊了。」

    「我爸媽來了?」葉楚浩辰一下伸直腰,他明顯興奮起來了。「我能見他們嗎——我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馬上。」劉瑕從包里取出紙筆,「把這個測試做完,走個程序就行。」

    「什麼測試?」

    「精神狀況測量表。」劉瑕說,「——你不都說了,這不是審訊室,這是心理調查室。市裡的要求,未成年的嫌疑人都得做這個,得歸檔。」

    「為什麼?」葉楚浩辰拿過那張表,興奮中猶有絲提防。

    劉瑕聳聳肩,「政策上的事,你懂得,這是關懷未成年人成長的一部分,關注研究你們這些少年犯——噢,對不起。」

    她笑起來,「准少年犯的心理。」

    「我才不是准少年犯。」葉楚浩辰知道劉瑕在和他開玩笑,他搶白了一句,也徹底放鬆下來了,「筆呢?」

    劉瑕把筆拿在手上不給他,「好好做啊,別亂填,要是測量出你有精神疾病,那你就得強制接受治療,別給我找事。」

    「行行。」葉楚浩辰把筆從她手上抽走,瞥了劉瑕幾眼,自言自語,「挺漂亮的大姐姐,怎麼這麼囉嗦……」

    他很快就做完了整張測量表,「報告姐姐,做完了——這是什麼?」

    「測試的第二部分。」劉瑕把蠟筆盒放到他跟前。「用這些蠟筆試著畫張畫——你慢慢來,不著急的,我剛好給你這張表計分。」

    「……噢。」

    「好好畫,不要亂塗,我得寫分析報告的——這要進你檔案,你不想上大學的時候因為這個被落檔吧?」劉瑕今天反常地囉嗦。

    「噢噢噢,知道啦知道啦。」葉楚浩辰抓起筆,裝模作樣端詳白紙一會兒,又去偷看劉瑕,看她真的在認真算分,他先放肆地在紙上亂塗亂畫一會,畫了好幾個骷髏頭圖騰以示叛逆,之後才把紙團掉,一邊思索一邊在白紙上認真畫起來——

    沒多久他就勾勒好畫面——一家三口在花園裡玩耍,毫無疑問,這是葉楚浩辰畫出來交差的。畫完以後,他端坐著等了一會,試圖給劉瑕施加無形壓力,讓她加快進度,不過此舉當然無效。葉楚浩辰漸漸有些坐不住,小動作漸多,最終無聊得嘆口氣,又趴下去在一家三口圖上亂畫,加細節,加外星人,加小貓小狗,拼命加顏色。

    「好了。」劉瑕等了半小時才抬起頭,把一桌蠟筆都收起來,「畫呢?」

    她把畫按在手底下,先不看,又撿起葉楚浩辰團掉的那張紙,展開來慢慢端詳。葉楚浩辰臉上的不耐煩漸漸褪掉了,他好像剛醒悟過來,劉瑕並不是他的老師——雖然從各方面來說她都表現得很像,甚至連這間辦公室都很像是老師辦公室,但這裡並不是他就讀的高中,他的小叛逆,很有可能給他帶來『精神失常』之類的嚴重後果。

    「這個骷髏頭畫得好卡通啊。」劉瑕說,「上面還帶了草帽……是《海賊王》裡的吧?」

    「對對對!」葉楚浩辰再沒有不耐煩了,他鬆了口氣,殷勤地說,「老師你連這都知道?」

    「你這個年紀的諮詢者,很多都喜歡看日本漫畫,我也有點了解。」劉瑕說,「信手就來,畫得還這麼好,你是《海賊王》的粉絲嗎?」

    「嗯,我特喜歡路飛,還有《火影忍者》,老師您也知道嗎?」

    「當然。」劉瑕點了點花花綠綠的合家歡,「你還喜歡蜘蛛俠對吧——這裡有個蜘蛛俠,胸口也有一個。」

    「對啊對啊,蜘蛛俠真的好酷!」宅男大概都這樣,談到本命,不顧場合就興奮起來。「我家還有兵人呢,老師你知道什麼是兵人嗎——」

    劉瑕讓他發揮十幾秒,但葉楚良辰的敘述,在她的微笑里漸漸冷卻下來,他有種大禍臨頭的表情,就像是學生翻牆出去上網,卻踩到了老師背上。「呃……您說,您說。」

    「我們來談談你進來的原因吧,」劉瑕說,她把量表放到一邊,「警方懷疑你和一起盜賣淘寶id的案件有關,對嗎?」

    「嗯。」葉楚浩辰雙腳合攏,背塌陷下去,雙手環抱到胸前,他開始緊張了。

    「從資料來看,你的電腦技術一直很好,在也小有名氣,還代表學校參加過編程比賽,得過獎,你覺得是因為這樣,所以警方才會懷疑你嗎?」

    「我不知道。」葉楚浩辰又祭出萬能的四字真言。

    劉瑕當然不可能被這四個字打敗,「那你想不想知道警方是為什麼懷疑你的?」

    「……為什麼?」葉楚浩辰的頭抬起來了。


    「聽說過23嗎?」劉瑕問。

    「當然知……」葉楚浩辰幾乎脫口而出,但總算把持住了,「不知道,咳,當然不知道。」

    「那我給你介紹一下——根據江湖傳言,這個23也是盜號圈子裡的一號人物,當然了,警方一直沒有抓到他的小辮子,甚至連他長什麼樣子,住在哪裡都不知道。但在一次巧合中,他們和23發生了接觸,對方向警方檢舉了一個叫做的黑客,據說他在幾年內對外倒賣了不下五百萬個淘寶小號,而且價格比行情價要便宜很多,『壞了規矩』。」劉瑕問,「這個,是你嗎?」

    「我不知道。」

    「可你在小學六年級,『s市中小學生編程比賽』上用的就是這個id呀。」

    「……我用過這個id,但我沒做過那些事。」葉楚浩辰終於正視劉瑕,他口齒清晰,「想指控我,拿證據來啊,沒有證據就是污衊。什麼23,他既然也盜號,你們幹嘛不抓他。」

    「你說得對,」劉瑕笑了,「這個23是很應該被捕,像他這樣的黑客,在圈內也屬於被鄙視的那部分,是不是?以自己的技術謀私利,其實就和小偷沒兩樣了,江湖傳言,他專偷大號,盜走的id用來盜刷快捷支付、刷單……這種人的人品要比更低劣,至少,的小號只賣給退保師,退保師用過一輪以後,小號作廢被封,也沒有任何人能利用他們的id去做什麼——現在想想,這個做法還滿聰明的,其實並不會為被盜的小號帶來什麼損失,還間接為他們降低了一些風險。」

    被誇獎了,葉楚浩辰不加掩飾地露出一絲竊喜,「我……我不知道。」

    「當然啦,保險公司的利益是受到了一些損害,但,說白了,有誰會在乎公司呢?」劉瑕也沖他笑,笑意里微微帶點諷刺,「這是個很有趣的心理現象,如果你傷害到的是一個虛擬實體,很少有人會因此產生罪惡感——我們看《偷天陷阱》的時候,好像從來不會希望肖恩.康納利被抓到。畢竟,公司只是法人,法人沒人權嘛。」

    她的手指在骷髏頭上圈來圈去,「你喜歡《海賊王》,草帽海賊團也是一樣,他們好像是從來不在乎世界政府的運作問題,說起來,海賊團是怎麼掙錢的?好像他們只能靠搶,書里不提,你有想過嗎?」

    「……世界政府是反派。」葉楚浩辰說,這一次他不再說『我不知道』了,語氣還有點虛,但脖子已梗起來,臉上泛出倔強。「那屬於昏庸政府,只代表天龍人的利益,海賊團又沒搶平民,你憑什麼說他們不正義?」

    青春期的青少年,在生理意義上屬於『腦殘』,大腦控制情緒的中樞還沒發育完全,很容易不計後果維護自己的理念……劉瑕沉下眼,又笑了,她的手指點到了蜘蛛俠上,「嗯,的確,這世上還有很多人需要我們的幫助,我讀過你在校報上發表的文章——你們學校的網站建設得蠻好的——《全世界每天都有上萬人死去》,南非、埃塞爾比亞、剛果……」

    她的示好,讓葉楚浩辰的語氣緩和下來,「還有伊拉克、阿富汗……遠的不說,就是國內,涼山、大別山……內陸和山沾邊的地區有多窮,你很難想像。」

    到底誰才是內陸出身?劉瑕的笑意加深了,「嗯,你確實很有社會責任感——你初三暑假去甘肅當過一段時間的義工,是不是?s市的青少年,思想像你這麼成熟的不多見。」

    葉楚浩辰臉上浮現喜色,情不自禁頂了頂胸,他的眼神順著劉瑕的手指,落到了蜘蛛俠上,「能力越大……」

    「責任越大。」劉瑕說,「你知道嗎,你其實真的滿討人喜歡的。」

    她把兩張畫推到一邊,換了個坐姿,同時也換上更嚴厲、更銳利的語氣,「現在讓我們來用假設的語氣談談——這個傳聞中的天才小黑客,被23供出的盜號人。」

    「不妨這樣想像,他對社會現狀不滿,嚮往草帽海賊團與強權對抗的精神,認定了我們這個社會,就像是海賊世界一樣,政府和天龍人這樣的強權站在一起,平民的福祉無人關心。」

    葉楚浩辰動了一下,他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個被抓住的學生了,劉瑕拿起另一張圖畫,「同時,他恰好也是個蜘蛛俠的崇拜者,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他是個很有天賦的少年,也因此賦予了自己更大的責任。他有一種改變世界的潛在欲.望,而與此同時,所有的高手,都有些不甘寂寞,不願讓自己的天分被埋沒,這樣的本能,也讓他的心有些蠢蠢欲動,在他常去的黑客論壇,人們討論著23那樣的超能反派,把他們拜為大神,但對此不屑一顧,在他心裡,真正的黑客絕對不會用超能力為自己牟利,23做的事情,他也可以輕易做到——只是,他一直都想做個真正的黑客,就像他的偶像,像是這個圈子的奠基者一樣,用超能力行俠仗義,改變世界,成為虛擬網絡的超級英雄。」

    「但是,又有誰會知道他有這樣的能力呢?盜點id不是什麼稀奇事,在技術論壇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要混進最頂級的圈子,他的能力還不夠,在現有的層次上,他也就只能做點盜id的事了。但他沒有傳播的信息是無意義的,建立不起他的名聲,他又不可能免費把資料供人下載,這無異於給犯罪分子大開方便之門。他想要改變世界,他想要炫技,有一點虛榮心沒有被滿足——」

    「——恰好,一次旅行,激發了他的靈感。淘寶新興的保險政策,更是為他的想法指明了道路,2013年,正是淘寶運費險全面鋪開的一年,發現,如果他把id賣給騙保團隊,這個id就不會被轉賣,用過十次以後被淘寶封死,這是id的終點,沒有多次轉賣對號主帶來的傷害。而他拿到錢以後,可以匿名捐助給一些最需要幫助的人,讓非洲兒童喝上淨水,為西北地區捐助一口機井——在這個環節里,最後受到損害的只有保險公司,而恰好擁有正常人的善惡道德觀——也就是說,對於傷害保險公司的利益,他和所有正常人一樣,並不會產生罪惡感。」

    她托著下巴,望著葉楚浩辰,饒有興致地說,「所以,當他被警方逮捕的時候,葉楚浩辰是很理直氣壯的,他的精神防線堅不可摧,因為他的確並不認為自己做了錯事,在他心裡,自己和蜘蛛俠一樣,是個超級英雄,或者至少是超級英雄的學徒——不管怎麼說,那是個英雄人物。——同時,他也很肯定,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沒有留下線索,除了那個加密文件夾,但基本上,警方也破解不開密碼。這一切都會像是電影一樣,反派們出盡百寶也奈何不了超級英雄,最終他會完好無損地走出這個囚室,上演王者歸來,繼續行俠仗義。換句話說,他拒絕為自己造成的損失負責,他知道自己在做對的事——是嗎,葉同學?」

    葉楚浩辰還在勉強維持他的『理直氣壯』,但額前已出現冷汗,劉瑕的每一句話,都讓他的臉色更加難看,聽到她貓戲老鼠般的最後一句,他的脾氣終於崩潰。

    「難道不是嗎?」他抬起頭,憤憤地大聲反問,一瞬間在氣勢上反超劉瑕,是被逼到極限的反彈,「難道你覺得他不是嗎?」

    劉瑕望著他微微笑,透過葉楚浩辰去看他背後的攝像頭,暗想連景雲能不能看出來這個事實:現如今,葉楚浩辰已經是瓮中之鱉了。

    「我本人對於這種事情並沒有立場。」她如實告訴葉楚浩辰,「所以我並沒有站在保險公司這邊,只是針對你的邏輯,我必須友善地指出其中的幾個漏洞。」

    「你認為23這樣的渣滓不同,原因不外乎幾點,第一,對於淘寶用戶的保護很完善,他一般只賣幾心的小號,這些小號多數沒有綁過快捷支付,屬於網際網路邊緣使用者創建的,甚至根本就是死號,即使被盜也無法給主人帶來什麼損失,經過騙保師以後,這種號會直接進入垃圾桶——他不會對被盜者造成任何損失。」劉瑕說,她緊盯葉楚浩辰,身體微微傾前,增加威懾力,「第二,沒有自己盈利,他更像是在劫富濟貧。這也是你最堅持的論據,只要這個論據沒有被打破,你就依然是個英雄。」

    「……,」葉楚浩辰低聲說,他還有一絲冷靜,「不是我,是。」

    「對不起,。」劉瑕說,「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騙保師團隊其實也不是傻瓜,他們並不會自己承擔買下id的成本……沒有人規定,他們只能做騙保這麼一件事,他們本來就是黑產業的一員——在id庫到手以後,他們會用軟體再次洗庫,用來和手裡的身份證資源庫比對,『洗』出活躍的手機號碼……」

    葉楚浩辰臉色大變,劉瑕緊盯著他,壓低嗓音一字一句,好似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老師,痛悔地教育弟子,「身份證號碼、常用網站密碼、手機號碼,三合一的資源庫,對於黑產業來說意味著什麼,想必你也很清楚吧,葉同學。23賣的庫以大號為主,反而規避了不少風險,畢竟網際網路重度使用者多數會有幾套密碼輪換,尤其是淘寶密碼,很少會和其餘網站、網銀的共用,快捷支付也有淘寶保險賠償,除了餘額損失以外,很少有後續麻煩,但賣的庫就不同了,我們認為,這個庫和近年來的多起身份盜用案有關,起碼有上百人受到不屬於他們的信用卡債困擾,其中金額最巨大的高達20萬元——」

    「但——這不可能!」在她充滿不屑、指責的憤懣語氣里,葉楚浩辰大叫了起來,「在賣庫以前,我已經把庫洗黑了,密碼全部批量改過,就怕他們拿去撞庫——」

    他忽然捂住嘴,像是想把剛才的話吃進去,駭然盯著劉瑕,表情明白顯示,葉楚浩辰正遲緩地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事態有了怎樣的轉變——

    「對,你把庫洗黑了,大部分密碼,你全都改過。」劉瑕說,她憐憫地注視著葉楚浩辰,他慢慢地跌坐到椅子上,依然是滿臉不可置信,「但手機號和身份證號碼你改不了——」

    「——沒有軟體能批量提取淘寶號里的身份認證信息。」葉楚浩辰打斷了他,他的聲音顫巍巍的,像是個極為害怕的小孩,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騙保師必須手動操作下單,提取身份證尾號和默認地址里的手機號碼只是舉手之勞。」劉瑕說,她平靜地把葉楚浩辰從木頭上推下去,「這些受害者都是普通人,甚至於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的落伍人士,在這個網購時代還落後潮流一步,你可以想像他們的普遍生活水平……」

    她粘住葉楚浩辰的眼神,不讓它移開,「你一直拒絕為你做過的事負責,因為你深信你沒有做錯,你不曾傷害弱者——」

    她把手裡的案卷向葉楚浩辰推過去,照片上是一張哭泣的臉,臉上縱橫交錯,除了淚漬還有污泥,抹臉的指甲是開裂的,「還有更多的受害者,資料正在收集中……打不開文件夾,就找不到騙保師,找不到騙保師,就抓不住信用詐騙團隊,你的錢已經被你捐出,沒人能為他們的損失買單。葉同學,在你心裡,你一直都是個英雄,現在,你能像個英雄一樣,承擔起應負的責任嗎?」

    葉楚浩辰的目光落到照片上,這張哭泣的臉像有溫度,把他的雙眼燙得通紅,又有一種異樣的吸引力,把他吸住不放。多種複雜的情緒,慢慢流露臉上,他開始不斷搖頭,「我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最後一句話,是混著巨大的絕望、歉疚、恐懼和眼淚一起說出來的。「我……我不知道……」

    #

    「鼓掌!」

    劉瑕才一走進辦公室,宋隊就大聲說,「嘩——」的掌聲立刻應景地響起來,張局一張臉笑成菊花,鼓得比誰都用心,「精彩!太精彩了!看到了沒——都學著點!劉老師這審訊技巧!這錦旗我看不該送給連小子,就該送您——」

    專案組一群人上來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另一群人去辦葉楚浩辰的正式拘留手續:雖然沒有在筆錄上簽名,但有審訊錄像,口供已經承認他有過盜竊行為,即使無法定罪,辦拘留進入正式偵破階段也不難了。辦公室里喜氣洋洋,剛才還在看熱鬧的同事都湊過來了,劉老師、劉老師叫個不停,鬧了半天劉瑕才脫身出來,指揮宋隊,「您把他押回監區,給他一個單間,讓他好好看看材料,這段時間先別提審,晾他兩天。」

    「好好好。」宋隊當然是滿口應是,奉若綸音。張局一伸手把他排到一邊,「你這老小子,遇事也不知道多問幾個為什麼——劉老師,您給好好講講唄,這裡頭有什麼講究?」

    劉瑕有意看連景雲一眼,他在人群里回個笑——這師徒真是一個樣,動不動就營造學習機會。「張局客氣了,其實,您也早看出來了,我在這班門弄斧,多不好意思啊?」

    張局當她客氣,還要再說,連景雲擠過去附耳說了幾句,他改了主意,「那不耽誤您時間了,景雲,你代我送劉老師出去,專案組去小會議室開會——」

    連景雲就送劉瑕出去,還殷勤地為她提蠟筆盒,「那個案卷,你從那裡弄來的?」

    劉瑕比比身後,「進去以前,辦公桌上隨手拿的——照片倒是現拍的,出門前我去了趟上戲,門口臨時演員挑了一個,網上下的怕被他發現。」

    連景雲發出被噎住的聲音,過了一會勉強能夠發聲,「演……演技還挺好,做臨演可惜了。」

    他看來有點心事,劉瑕還當是為案子,一邊走一邊交代,「現在能做的都做了,葉楚浩辰會怎麼選不敢保證,但一定要注意,不要讓警察提審,現在全指望他中二病發作,『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一激起他的對抗心就不好辦了——幹嘛,不會連你也覺得他不該受到法律的審判吧?」

    「你覺得我會嗎?」連景雲倒笑了。

    劉瑕看他幾眼,肯定地搖搖頭,「你不會,遺憾的是,大部分人都會——直到他們發現葉楚浩辰的行為也傷害到了具體的,可代入的個人,把這危險帶到他們身邊,忽然間,他們就都會覺得他實在應該是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的。這就叫情懷不敵利己主義。」

    「精緻的也不行?」連景雲追問了一句,又趕快呸掉,「精緻利己主義——我一個大老粗怎麼能知道這個詞,呸呸呸,我自己掌嘴,你就當沒聽過!」

    連景雲總是有辦法把她逗笑,劉瑕一邊笑一邊拉開車門,「你啊你啊。」

    連景雲把東西放到後車座,關上門,但手還扶在車邊——他臉上那點心事,並沒有消解,劉瑕也就沒有上車,而是站在車門邊上,詢問地看他。

    「你說得對,如果這是一齣戲,觀眾的感情,的確會發生好幾次轉折。」連景雲思索一會,還是開口說,「情懷不敵利己主義,發現的做法,其實是在威脅每一個人的安全後,大眾立刻會覺得他才是那個壞人……但,當他們發現這只是你的編造以後,你就又成了壞人——蝦米,為了破案,這麼做,值得嗎?」

    「你問我值不值得?」劉瑕失笑,「且先不說我的答案,你這個問題首先就不成立——在這個案子裡,哪有大家?能看到錄像的不都是警察,他們的態度,你剛不也看到了?」

    「看到的,未必只有警察啊。」連景雲幽幽地說,「昨晚之前,你對黑客的文化傳統、常見心理幾乎一無所知,送了沈先生回家以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把沈先生給你的信息,用來對付葉楚浩辰,你……經過他的同意了嗎?」

    劉瑕吸一口氣,回給連景雲一個朦朧的笑容,不說是,也不說否。

    連景雲的眉眼黯淡下去,似是自問,又似問劉瑕,「這麼做,值得嗎?」

    「沈欽對我,有個錯誤的認知,」劉瑕說,「他一直覺得我『很溫柔』,我以為,在他的思想有進一步的危險傾向以前,把它及時糾正過來,也不為壞事。」

    這個理由,似乎仍不足以說服連景雲,劉瑕能輕而易舉地閱讀出他的心理:劉瑕辜負沈欽的信任,還不是為了幫他?這筆帳,被他算在了自己頭上。

    「算了,已經發生的事,先不去想,」氣氛僵持數秒,他吐口氣,「來日我向沈先生負荊請罪吧……雖然他未必在乎。」

    連景雲一邊說一邊苦笑,「現在該考慮的,是善後問題吧……對他來說,你這等於是反手捅他一刀,以我對他淺薄的了解,我想,沈先生是一定會有反應的,這反應,說不定……不,肯定也會非常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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