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中學的時候,我的畫畫水平一直很差,所以,每逢美術課布置了作業的日子,我都有沮喪。
儘管你常常幫助我完成作業,但我始終還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完成的。
你第一次幫我做美術作業,是在那一天的中午。
我們一起坐在運動場大看台的水泥台階上。
你在我身邊看著書,而我膝蓋上放著畫夾,手裡拿著一支鉛筆,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一棵樹,試圖在天空的背景下看出它的輪廓線條是如何分布連接的。
我看了很不短的時間,但我看的時間越久,就越不能捉住那個輪廓線,我沒法抓住它,然後把它放置在紙張上,事實上,當我不斷地看著它,我只看到它越來越淡,乃至消失融化在天空中了。
我不由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我感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怎麼了?」
我:「它沒有了。」
你:「什麼沒有了?」
我:「線條。」
你又看了看我,疑惑地:「線條?沒有?」
你拿過我的畫夾,往上面看了一眼,你忍不住露出一笑意。
我咬了咬手中的鉛筆。
你:「你今天的作業是什麼?」
我有泄氣地:「一棵樹。」
你臉上的表情明你很驚訝,因為從我在紙上勾畫的東西中,實在是很難看出那是一棵樹,即使如你這般了解我的人,也是一樣。老實,讓我自己承認那是一棵樹也比較困難。
你:「你覺得困難在哪兒?」
我:「我沒法把景物和背景分開,那個邊界線,我總覺得不真實,也不穩定,它總在若隱若現,而且不斷變化。每次柴老師讓我們寫生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是拿著一把很鈍的刀,切一個滑溜溜的玻璃球,它不斷地從我的刀下面跑掉,弄到最後我手裡的刀也很想跟著它一起跑掉,就像一次控制不住的私奔一樣。」
你聽了,實在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我看了你一眼,我:「笑什麼啊?」
你:「我在想,柴老師聽了你這樣之後該如何回答。」
我:「他回答:唉,那你就隨便畫吧。至少,不要讓你手裡的鉛筆私奔了。」
你再次忍不住笑了。
那天,我在紙上畫的是一些縱橫交織的網狀線條。
在網格的縫隙里,我寫著:「為什麼每當我想抓住什麼時,一切就從這裡漏掉了?」
(二)
現在,我的鉛筆轉移到你的手裡了。
我看著筆尖在你手中飛快地移動著,很快一棵樹的輪廓就生動地出現在白紙上了。
我覺得那就像是一個魔法一樣。
我驚訝道:「指導,你學過畫畫嗎?」
你:「沒有專門學過,業餘愛好罷了。」
我:「好專業的筆法,比柴老師畫得還要好。」
我現在理解為什麼你和柴老師也會是好朋友了。
(三)
現在,你開始在樹枝上畫葉子。它一地變得枝繁葉茂。
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看?」
我:「因為你現在看上去就像造物主一樣。」
你笑了起來。
你:「你會不會在課堂上這樣表揚柴老師啊?」
我也笑了起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著你在紙張上繼續畫。
你問:「想什麼?」
我:「有時候,我覺得美術課沒有什麼必要。」
你看著我,等我下去。
於是,我:「因為我們就在無數的畫裡面生活著。而且,每一幅都比我們所能畫出來的要更加好看。」
你看了我一會兒,我聽到你心裡有溪水在流淌,發出輕微的嘩啦嘩啦的聲音。
我:「有時候,我看著那張白紙,捨不得下筆塗抹它。」
我:「我覺得,那張白紙本身就是一件無以倫比的藝術品。」
「這樣還不夠準確,實際上,我覺得那張白紙裡面藏著很多很多的畫。它同時展現很多很多的畫。」
我:「每當我的筆落在上面劃出一道線條,就有一張真正的傑作被我掩蓋掉了。它就因為這道線條而被我摒棄在外。」
「這根線條就像是一扇關上的門一樣。」
「當線條越來越多的時候,就有越來越多的畫從紙張上流逝掉了。」
「最後所有的線條合攏起來,就變成了一個牢籠。就有像一個捕魚的過程。無數的魚群密密麻麻地從線條中間涌流而過。最後,撈上來的只是一個可憐的落網者。」
「而這些落網的景物就在線條的漁網裡面驚惶地掙扎著。無助地回憶著過去的無限與自由。」
(四)
我聽到你也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我看著你。
你一邊畫一邊:「有一件事情是必須承認的。做你的美術老師,是一件很有難度的工作。但做你的語文老師,會感覺很幸福。」
我輕聲地:「那麼,做我的訓練指導呢?」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了一下,你:「會多得到一次接受中學美術教育的機會。」
(五)
那天,後來,我還:「事實上,我覺得所有的藝術形式都是一個掛一漏萬的過程。」
「每當一個音符被標定的時候,無數的聲音就消失了。」
「每當一句話被寫出來的,無數的潛台詞也都被隱沒了。」
「所以,在所有的藝術裡面,都能夠看到那種創作者的心靈孤單。雖然有時候,這種孤單是用繁華眩目的熱鬧外表形式來加以表現的。」
「當每一件藝術品被創造出來的時候,我們失去的遠遠比得到的要多。」
「但明知道如此,我們為何還要創造呢?」我問。
你:「因為創造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創造能增強我們的存在感。」
你:「把遍布我們四周的畫、詩、音樂轉移到紙張上、琴鍵上,這個行動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這就是藝術創造的那個最根本的動力。也就是所有藝術都帶有孤獨痕跡的那個原因。」
「因為我們太想證明自己的存在,所以,我覺得方向可能被我們的這種急迫搞反了。也許我們不加證明的時候,才能夠真正存在。」
那天,你:「不止藝術而已,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有不試圖加以證明什麼的時候,才是真實自然的,也才有真正的享受。就像在射擊運動中,當一個選手不想證明自己是優秀的選手,也並不在意最終的名次時,他才進入真正的射擊狀態。而一篇精彩的文章在被寫出來的時候,作者心裡很少是想著要證明自己多麼聰明,也不會考慮老師的評分的。」
「有句話,人到無求品自高,也就是在表達這種不試圖加以證明的境界吧。」
(六)
那天你幫我畫的鉛筆素描,最後得了9分。
在作業本上,柴老師潦草地寫著:「8=6(對分寸和邊界的把握)+(作畫中的專注)。」
後來我把作業本遞給你。
你看著這個公式,笑了一下,沒有評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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