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剛衝上台階的這部十輪軍用大卡車就是第一次來搬家的車輛。?
因為樓上的東西很重,體積也比較大,搬運下來比較困難,航模隊的老師們希望從樓上走廊吊下來直接放進車裡。於是他們對司機提出說,希望儘量倒車倒得離台階近一點。
開始的時候,航模隊是有一個老師站在我們一樓門口指揮倒車的,但半途樓上的電話響了,他急忙去二樓接聽電話,他讓司機在車裡先等著,等他回來了再倒車,可是,這個司機顯然是急性子,他沒按那位老師的要求做。他認為倒個車乃是很簡單的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
於是,為了節省時間,早點幹完活回去,他在沒有人指揮的情況下,開始自己行動。
當他感覺到撞上了什麼東西的時候,心裡一慌,剎車就踩得亂了一點,結果沒有及時剎住車,車輪咣地一聲巨響,就撞到了台階上的大花缸。
你問清楚情況的時候,樓上航模隊的那位老師聽到外面的動靜,也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下樓來了。看到這滿地的狼藉和你們嚴肅的神情,他也意識到了剛才的危險性。他一面責怪那位司機不聽吩咐擅自行動,一面帶著內疚的神情,連連向我們道歉。他再三表示,他會一直盯在這裡,不會再離開了。
但是,他這樣的保證依然讓你覺得不放心。
你堅持問那位司機要他上司的聯繫方式。
那位司機陰沉著臉,不情願地告訴了你一個部隊的電話。
柴老師拿了電話號碼,轉身到門口的公用電話機上撥了那個號碼。
不一會兒,柴老師就和那邊的人通上話了。他簡要敘述了這邊的情況,並提出了一些要求。他們說了一會兒。你指揮著大家在小吳老師的幫助下,把碎裂的花缸推到一邊的角落裡去了,把傾倒的鐵樹和散落的泥土及碎片都挪開,打掃乾淨地面。
一會兒,柴老師拿著話筒對這邊大聲地說:「嗨,那位小伙子,你們連長叫你過來聽電話。」
卡車司機看了柴老師一眼,慢吞吞地走了過去,接過了話筒。
我一邊掃地,一邊看著那個年輕的司機面紅耳赤地聽著電話。
電話里,他所在部隊的汽車連連長在大聲地訓斥著他。聲音之響亮,就連不在電話旁邊的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暴風驟雨的一陣訓斥之後,他尷尬地放下了電話。
他走到你和柴老師面前,向你們敬了個軍禮,聲音僵硬地對你們說了道歉。然後,又對航模隊的老師和我們隊友們都說了道歉。
這時,他看到了在你身後的我。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也看著他。
我和他互相看了一會兒。
然後,他上車啟動,把車開得遠離了一點台階。
你看著他啟動車輛,覺得他啟動車輛的動作也相當兇猛。那個勁頭就像是在冒死沖越敵人的地雷陣。
你產生了非常不好的感覺。
但是這樣一陣折騰,讓你感覺到非常疲倦了。胃痛又變得激烈起來。你力不從心地有點站立不住。你伸手扶住身邊的廊柱子,一陣陣冷汗如潮。
柴老師注意到你的疼痛無力。
他和吳老師趕忙過來,攙著你回辦公室休息去了。
這邊的事情,就交給了航模隊的老師處理。
為保險起見,你走之前忍著疼痛,再三督促著我們全部都離開門口,穿過走廊,回到靶場區域去。
我跟著大家一起往裡面走,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那輛卡車。
它正以和之前相差不多的突然動作,向走廊方向倒車,但這一次度明顯沒有那麼快了。它成功地靠在了走廊下方。
各種笨重的裝備和家具,開始一件件地從樓上放了下來,航模隊的老師們紛紛下樓,爬上了車廂,在那裡搬動安放好各種東西,並把它們捆綁和固定在車廂里。
一片忙亂中,我只隱約地看到了駕駛艙里那個司機的側影。
(二)
紛亂之中,汪指導從外面趕過來了。
他氣喘吁吁地進了指導辦公室,看到你正臉色煞白地雙手按著胃部坐在椅子裡冷汗淋漓。你已經痛得有點無法自持了。
柴老師和小吳老師在旁邊照料著你。小吳老師在準備氧氣枕。柴老師在幫忙數你的脈搏。
汪指導的心立刻懸吊了起來,他擔心明天的比賽,更擔心你的身體。
他彎腰詢問你的感覺。小吳老師幫你戴好氧氣管。你竭力地呼吸著。
柴老師面露愧色,抱歉地說剛去打電話了,沒照顧好你,沒想到會有卡車這檔事生,把你累著了。小吳老師也對汪指導和你說抱歉。
你這會兒痛得意識一陣陣迷糊,只能搖頭回答他們。
你模模糊糊地看著汪指導的面容在眼前飄來飄去。疼痛死死地掐住了你的咽喉。你的靈魂一下子就被壓扁成了一張薄片,隨後又被絞擰成了一條細細的光線,被強行抽出了你的體外!你聽到自己在痛苦呻吟。
你意識到汪指導在急迫地對話。你一把緊緊抓住了柴老師的胳膊。你聽到自己在持續出呻吟的聲音。你感覺自己快要從椅子上滑下去了。你用力向下扯著柴老師的衣袖。
柴老師用力按住你,說:「他痛得受不住了!快!快給他嗎啡!快點!」
過了一會兒,你感覺到胳膊上一陣針刺的刺激。
小吳老師在給你注射嗎啡。你滿臉都是豆大的汗珠。
你覺得自己像一片白雲,朝天花板的方向飄去,你好像飄上了萬米高空。你看到整個運動場,看到我們靶場的屋脊,看到遠處的拱門。你還在繼續向上飄。整個天穹變得越來越深暗,最後周圍一片漆黑,無邊的寒冷包圍了你。寒氣滲透到你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每一個細胞、每一個分子。
你繼續向上漂浮。你突然現自己處在一個懸崖的邊緣。你騎在一匹姿態俊美的白馬上。你看到萬千箭矢從前面的方向自己飛了過來。你胯下的白馬出一聲驚恐的嘶鳴,四蹄騰空地站了起來。
你從馬上掉了下去,一頭栽向無底的深淵。
你驚了一下,一個激靈,你清醒了過來。你伸手捂住心臟。你的心臟正在劇烈地跳動著。你覺得胸口悶,肺部枯竭,難以呼吸。
然後,你聽到汪指導的聲音:「怎麼樣?疼痛減輕一點沒有?」
你聚焦成功,清楚地看到了汪指導的臉。
你用力地呼吸著,虛弱地回答:「好點了。」
汪指導說:「要不要躺一會兒,徐師傅的車還要過1o來分鐘才能趕到。」
你搖頭表示不用了。
你抓住汪指導的胳膊,你困難地說:「老汪。」
汪指導緊張地說:「怎麼了?疼得不行了嗎?」
你搖頭。
你說:「能不能,叫樓上的,負責老師,再過來一會兒。」
你說:「你得,跟他再談一下。」
(三)
汪指導在和航模隊的負責老師交談。
他們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在搬家的這幾天,把場地這一端的出入口完全封閉起來,我們一樓的所有人出入,包括第二天比賽的人員進出,都改走靶道另一邊的備用消防出入口。
汪指導出去,重新讓我們集合起來,對我們宣布了這件事,再三交代我們不要靠近搬家的那一側。交代完了這件事情,他又指揮門衛在通向這邊出入口的方向,劃了保護線,放上禁止通行的標識,並且拉上了保護繩欄。
他回到辦公室,對你說了這些措施。
你覺得放心了一點,心裡一陣輕鬆,感覺劇烈痙攣中的胃部,也沒有那樣難熬的硫酸腐蝕感了。
這時候,外面響起了徐師傅車子的喇叭聲,隨後聽到徐師傅在外面大聲地喊叫。
他說:「這兒怎麼有卡車啊。它擋住我了,我開不進來啊!」
柴老師說:「我出去看看。」
汪指導說:「你能站起來嗎?我攙著你出去吧。要是不行,我背你。」
你說:「我可以,走過去。慢一點,就沒事。」
汪指導攙著你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說:「老汪,明天,我可能,要犯一個錯誤,希望你能夠諒解,不要怪我。」
「錯誤?」汪指導不明所指地看著你。他說:「什麼錯誤?」
你喘著氣說:「明天你就知道了。對不起了。」
汪指導看著你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心疼地說:「你都痛得這樣子了,還能犯什麼錯誤啊,沒有什麼是我不能理解的。不管你做什麼,我都能理解。」
你強自笑了一下,你痛得不想說話。
這時候柴老師也返回了,和汪指導一起,小心翼翼地扶著你,一步一步地慢慢挪著,向停在遠處的車子走去。
你經過那輛卡車的時候,再次和坐在駕駛艙里等待著家具吊下來的卡車司機眼神交匯了一下。他低下頭,垂下眼皮,不再看你。
柴老師幫忙你拉開了車門。
你在彎腰坐進車子裡之前,回頭再次看了看我們的訓練場。
汪指導看到你的眼光落在門口的那面牆壁上。
他想起你之前對他說過的有關這面牆壁的話。他心裡咯噔了一下。
他說:「怎麼?有什麼不對嗎?」
你笑了一下。你搖頭說:「沒有。」
你喘息斷續地說:「沒什麼,不對的。你留下,忙這裡的事情吧,不用,送我回去了,柴老師,陪著,我回去,就可以了。我們,明天見吧。」
汪指導目送你坐進車子,他幫你關好了車門。
他說:「小柴,明天還去接他過來啊。路上小心點。」
他對你說:「萬事當心。明天見。」
你說:「明天見。」
汪指導目送著徐師傅的車子啟動,向運動場外開去,消失在暮靄當中。
你痛成這樣子,明天還能不能過來比賽啊?
(四)
車子啟動的時候,你再次聽到那個細小的女人哭聲。
這個哀哀切切的哭聲在你心裡引起一陣漩流。
你好像朦朦朧朧地記起了什麼。但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就當你快要明白那是什麼的時候,它們又像霧氣一樣地消散了。只在你心裡留下一陣非常熟悉的感覺。
疼痛的車輪從你身上碾壓過去,那個聲音一下子飄遠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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