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嫁的不是如意郎,但太子身份尊貴,這份光耀門楣的榮耀,早沖淡裴如意那點心不甘情不願。只是見著大婚之夜,宋玥竟然要出宮,心中不免大駭,這若是被人傳了出去,不僅太子會被人說逾了規矩,她這個新入宮的太子妃,只怕也是要遭太后她們指摘。
她急忙忙上前拉住還未走出去的宋玥:「殿下,今兒是咱們的大婚之夜,你這樣貿貿然出宮,小心給別人作去了文章。」
宋玥將她的手拂開:「你自己先前做過甚麼事,我再清楚不過,連爬床這不計聲譽的事兒都敢做的,你心裡恐怕如今還記掛著沈鳴吧。」
裴如意臉色訕訕然,極力辯白:「那時臣妾年少無知,如今想起來也是悔恨愧疚,還望殿下莫放在心上,往後我一心一意定然都是在殿下身上的。」
宋玥哂笑一聲:「你的心在哪裡我半點都不在乎,你也知我娶你是為何,不過是我娘家勢單力薄,雖然已是儲君,但如今在朝中根基尚淺,少不得有人想把我拉下來。」他頓了頓,輕笑了一聲,又才繼續道,「其實權勢什麼的我並不在乎,不過是所求之事終歸求不到,總該還要做點事情聊慰平生。咱們也就是搭個伙,往後明面上相敬如賓,底下誰也別管對方。」
說完這番話,也不等驚愕的裴如意有何反應,已經施施然拂袖而去。
落了幾日的鵝毛大雪,昨日已經停歇,宮裡的雪,除了琉璃瓦頂還覆著厚厚一層,地上的早已叫內侍宮婢清掃地乾乾淨淨。但寧府的院子裡,卻是除了掃了一條行人的小道出來,其餘地方仍舊是白茫茫一片,映著今夜滿月月輝,竟讓人有幾分白晝的錯覺。
此時寧府寂靜無聲,只有並不兇悍的北風,吹著婆娑的樹木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宋玥站在那扇熟悉不過的月亮門前,冰冷的月光落在他劍眉星目的臉上,給這張臉添了幾分悵然的蕭瑟。
重生歸來已近十載,他其實要求從來不高,不過是想彌補上輩子的遺憾,與中意的人平安順遂活到老。數載光陰匆匆而過,風波一陣接一陣,唯一不變的是,伶俜對自己自始至終沒有半點心思,利誘也好,威懾也罷,她都無動於衷。先前沈鳴也倒罷了,如今卻是個剛剛中了功名的舉子幕僚。重生之後,再如何順風順水,這樁事上,也不由得讓他挫敗。
先前娶妃不過是賭氣,如今卻是已經有了幾分認命。即使他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世間之事,許多都可以努力爭取,唯獨感情一事,卻是強求不來。他因著求而不得,便愈發想要得到,這些年仿佛已經為此事生了魔怔。直到今日宮中禮樂鳴奏,大禮初成,他方才幡然醒悟,兩世為人,到底是沒有緣分。
宋玥腳下雲紋錦繡的鹿皮靴,踏在積雪上頭,一步一步走向那屋子,無聲無息翻了窗進去。屋子裡燒著暖暖的地龍,燃著月桂香,竟有些春意撲鼻的錯覺。他走到那雕花架子床前,借著窗欞子外的月光雪色,看向那錦被之中睡得正香甜的人兒。緞子般的長髮散落在枕頭上,襯得一張臉十分雪白。算起來,上輩子這個時候,兩個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他竟是沒見過這個年紀的她,現下看來,才驀地發覺,她尖尖的臉頰上,從前那嬌憨不知何時早已不復存在,只余淡淡的恬然。
宋玥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張臉,只是剛剛觸到。夢中人似是嫌美夢被擾一般,口中囈語著別開臉,但忽然又停住,驀地睜開眼。
不等伶俜大叫,宋玥已經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別叫,我說幾句話就走。」
伶俜堪堪從夢中醒來,睜大一雙驚惶未定的眼睛看向他。今日不是太子大婚麼?宮中儀程繁榮,規矩眾多,此時他應當正享受著洞房花燭,與裴如意顛鸞倒鳳才是。怎麼會出宮跑來這裡?她甚至覺得宋玥是不是上回撞見自己和蘇冥,那偏執的性子發作,如今是發了瘋了?但見他神色澄靜,目光清明,方才稍稍鎮定下來。
宋玥鬆開手自顧地拉了床邊的杌子坐下,伶俜則是猛得彈起來,又怕吵到外間的青蘿,壓低嗓子道:「你怎麼在這裡?!你到底想幹什麼?」
宋玥斜眼看她,輕笑一聲:「放心,我要真想強迫你,也不會等到今日。我說了就想和你說幾句話。」
伶俜穿著中衣,並未肌膚暴露在外,但一個男子夜闖到自己的香閨,她還是不自在地把自己裹在被子中。雖然知道宋玥這貨向來是甚麼都做得出,但大婚之夜偷偷出宮跑來自己這裡,還是讓她不可置信匪夷所思。
倒是宋玥一臉的不以為意,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低聲道:「先前說要強娶你為妾作踐你,那是我說的氣話。如今我想通了,這麼多年我沒讓你動半點凡心,說明咱們是真沒緣分,我再努力也是白費。上輩子是我害了你,這輩子我再害你,確實不是個東西,上回對你動手也是一時氣急。你放心,往後我不會再纏著你。你喜歡沈鳴也好蘇冥也罷,我都認了。」
伶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已經有一段時日未見,但她可沒忘記,上回這廝可是打了自己耳光,口出惡言,怒氣沖沖離開的寧府。怎的大婚之夜,忽然轉了性子。但她對他委實是信不過的,又怕他整出什麼么蛾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試探道:「真的?」
宋玥一看她露出這不相信自己的表情,就有點火大,沒好氣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伶俜正想嗤然而笑,但仔細一想,雖然這些年來,宋玥擄過自己,恐嚇過自己,糾纏過自己,但好像還真想不出他何時騙過自己。於是臉色稍霽,舒了口氣道:「那我真是謝謝你!」
宋玥哼了一聲,思忖了片刻,又道:「咱們糾葛了兩世,雖道是無緣,其實也算緣分不淺。往後咱們就以兄妹相稱罷!」他雖然已經心意已決,打算放手,但到底還是不太甘心從此毫無瓜葛。
伶俜見他今日沒有任何攻擊性,也難得心平氣和,心裡也放鬆下來,但到底覺得這樣的提議好笑,低聲道:「多謝太子殿下抬舉,小女子委實不敢高攀。」要是她和宋玥以兄妹相稱,蘇冥還不得氣壞。再說了,宋玥這廝一肚子壞水,上一輩子的陰影猶在,這輩子糾纏的也還如影隨形,她只想離他越遠越好,況且如今宋銘要起事,只怕宋玥到頭來還是沒個好下場。
思及此,她默默抬頭看向他,俊朗的臉上掛著幾分倨傲,即使在同自己握手言和,也不願放下那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重生這麼多年,雖然對他的糾纏不慎其煩,但上一世那些憎惡,也在時光的磨礪中漸漸淡去。她甚至都已經相信他,上輩子那般對自己,是不得已而為之。男人有鴻鵠之志,為了廟堂之爭,犧牲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妾,並不是十惡不赦的罪行。先前她被他弄得不慎其煩,又遷怒他害死沈鳴,不知咒他死咒了多少回。但其實那件事他確實無辜,而且他似乎對李貴妃和沈瀚之之間的那些事,也並不知情。說到底,這人雖然黑心黑肺,但也算光明磊落。事到如今,她看著他,不由得生了點惻隱之心。她想了想問:「如果你當不了皇上,你甘心嗎?」
宋玥嗤了一聲:「在你心裡,我就是個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人,是麼?」
伶俜無語地抽了抽嘴角:『我就是這麼一問。』
宋玥想了想,緩和了語氣:「上輩子我確實一心想爬上那個位子。但再世為人後,我早就看開,只想自在地過一輩子。早前將你擄走,就是打算在魏州老老實實做個藩王,再不回來。若是當初不是沈鳴攪局,咱們倆或許早就兒女成行。」說到這裡不免又有點忿忿不甘。
伶俜對他的自以為是已經習慣,只乾笑了兩聲:「那若是以後你那些兄弟跟你爭皇位,只要他們不殺你,你就老老實實讓出來,再去做個閒散藩王,免得冤冤相報何時了。」
宋玥確實不以為然:「誰有那個本事和我爭。如今也就我二哥三弟在京城,我二哥的母妃倒是想兒子上位,但據我所知,我二哥如今迷個戲子迷得不得了,哪裡還有本事跟我爭。至於我三弟,恐怕讓他去坐那個位子,他還嫌麻煩。」
伶俜見他如此剛愎自用,也不好再說什麼,畢竟這人到底是個聰明的,只怕自己言多必失,教他覺察出不對勁。只呵呵笑著道:「那我就祝你一切順利。」
宋玥卻是忽然皺了皺眉:「你是不是聽說過甚麼?」
伶俜暗道自己果然不該多嘴,雲淡風輕笑著道:「我是看咱們難得這般心平氣和的說話,想到皇宮到底不比平常百姓家,歷朝歷代這種事就沒停歇過,你自己這位子不也是奪來的麼?若真有哪天,你丟了這位子,就跟你大哥學學,老老實實去藩地做個閒散王爺,別想著再奪回來。這種事情少不得血流成河,爭一次就是造一次孽。」
宋玥仍舊是道:「勝者王敗者寇,若只是貶黜倒也無妨,但若對方來什麼陰狠招數,毀我名聲,我定然不會作罷。」
伶俜知他性子,說再多也是無益,今日他夜闖自己閨房,跟她推心置腹地說這些話,而非來騷擾糾纏她,她已經謝天謝地。至於他日後要如何抉擇,這也是她無能無力的事。
宋玥也知自己不能久留,太子大婚之夜丟下太子妃溜出宮,夜闖外面女子香閨,若是被傳出去,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少不得被人拿來做文章。
他舒了口氣,豁然起身:「我走了,以後不會再來這裡煩你。不過若是你哪日想通了,我也隨時歡迎你回來。裴如意那裡不打緊,只要你回來,等我登了基,就找個由頭把她給廢了。就跟上輩子我打算的一樣。」
伶俜哭笑不得,卻也稍稍正色,直呼他的名字:「宋玥,我真的感謝你能想通,這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恩賜。」
宋玥不願聽她多說,有些顏面被掃般悻悻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從窗子裡離去,須臾之後,除了窗子裡透進來的一絲涼氣,什麼都沒留下。
伶俜見著那已經闔上的窗欞子,坐在黑暗中的床上,笑著搖搖頭,卻也重重舒了口氣。這輩子到底是再和宋玥沒有瓜葛,當初回來時這便是自己最大的願望,周周轉轉這許多年,總算實現了。
又是一年年關至,伶俜再捨不得蘇冥孤零零一個人在他那小宅子裡,跟周嬤嬤一塊兒湊合著過年。同舅舅扯了個謊說回謝家,又同謝家那邊說仍是在寧家,恰逢翠濃剛生了孩子,長安長路青蘿都新奇歡喜得不得了,打發幾個人在寧家待著,自己悄悄去了蘇冥那兒。
周嬤嬤伺候蘇冥一年多,卻只見過伶俜幾回。蘇冥只對她說,伶俜如今住在娘家侍疾,周嬤嬤也就便信了,畢竟每回小娘子回來,小兩口都蜜裡調油膩在屋子裡不出來,許是感情好得緊。
伶俜早上就到了胡同里的小宅子。周嬤嬤是西北人士,對這邊年節習俗並不甚懂,只買了些豐盛的食材,準備做年夜飯。蘇冥自然也不在意這種事。伶俜可不想再將就,來來了後,捋起袖子,帶著周嬤嬤和蘇冥,風風火火地俱灑掃門間,去塵穢,淨庭戶,換門神,掛鍾尷,釘桃符,貼春牌,一派煙火人家的辭舊迎新味道。這讓蘇冥不由得生出一股窩心的感動。
周嬤嬤是識趣的老人家,伶俜一來,只做完手頭的活兒,就退得遠遠地不打擾兩人。除夕夜也是這般,給小兩口做完了一桌子好菜,笑嘻嘻婉拒伶俜挽留坐下來一桌同食的好意,便去了外院的小耳房。
兩個人已經好些日子未見,難得除夕能待在一處吃年夜飯,各自心中都是一腔柔情蜜意無法訴說,怕一開口就收不住,乾脆都不多說,只邊吃邊傻傻看著對方。只是剛放下筷子,蘇冥便再忍不住,繞過小圓桌將人抱起來,直接回了房內,坐在床上,,劈頭蓋臉地親。
伶俜讓他親了夠,才雙手勾著他的脖子,笑盈盈道:「今晚咱們不睡。」
蘇冥一聽,雙眼放光,忙不迭點頭:>
伶俜知他腦子裡想什麼,伸手在他腦門戳了一下:「我是說咱們要守歲,待會兒更夫子時的梆子一響,外頭爆竹聲喜慶得很,咱們也去湊熱鬧,我先前過來的時候順手捎帶了一些。」
雖然蘇冥覺得他以為的整夜不睡比她所說的守歲,要又有趣得多。但他委實沒認真過過年,這種日子是團圓日,他從前太半是在寒山寺,也有被接回家的時候,卻也只遠遠見著沈家人張羅,自己從來格格不入,那樣的熱鬧,反倒更襯托他的煢煢孑立。今日這屋子裡還不如從前的侯府熱鬧,卻將他整個人的心都填滿,雖則外頭冰天雪地的寒冷,他心中卻暖得春光明媚。
他將伶俜拉進懷裡:「現在離子時還早著,咱們先做點別的。」
這別的一做就沒完沒了,還是伶俜怕耽誤了辭舊迎新放爆竹這事,在他再次壓上來時,趕緊著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子時快到了,咱們快去外頭占了地兒。我看你們這胡同里的住戶也不少,一家幾個孩子,恐怕就沒地兒都留給我們了。」
蘇冥聽她孩子氣地說這些,不由得有些好笑,將她拉起來,兩人隨便漱洗了一番,除了身上那濃郁的歡愛之氣,方才抱著伶俜買來的爆竹出門。
夜晚的天兒冷得厲害,不過心中熱火朝天的一片,也就不覺得寒冷。等兩人出到外頭的小巷子,果然見著好幾個孩子,已經拿著爆竹在嬉鬧,大人們看見也並不責備,只隨他們笑著鬧著。伶俜見蘇冥眉眼彎彎看得出神,想他是從小沒有過這種經歷,約莫是艷羨著。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咱們以後有了孩子,也帶著他們出來這般玩兒!』
蘇冥深以為然地用力點頭,然後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又亮亮地看向她,只是又想起什麼似地黯了黯,低聲道:「等到咱們生孩子,估計至少還要幾年,都怪我沒用。」
他向來是個驕傲而篤定的人,伶俜鮮少聽他這般妄自菲薄,許是被這煙火之氣的人家也刺中,她笑著道:「我也就這麼一說,你都不知道小孩子多遭人煩,翠濃不是剛剛生了麼?兩口子日日夜夜看著孩子,哪裡有睡好的時候。咱們現在能多自在幾年,那都是賺的。」
蘇冥被她逗樂,伸手在她垂在身後的長髮摸了摸:「我也喜歡就咱們兩個自己。」
到底是喜慶日子,些許的失落也只是一閃而過。歲末子時的梆子聲傳來,孩子們尖聲叫著點燃了爆竹,噼里啪啦的聲音由近至遠,響徹整個京城。
伶俜捂著耳朵站在門檐下,沈鳴點燃了爆竹,便退回來將他抱住。玩得起興時,旁邊的小孩子開始朝這邊笑鬧著扔爆竹,扔到伶俜腳下,嚇得她尖聲鬼叫,又捋起袖子拿起自家的爆竹,點上朝人回扔過去。小小的巷子裡,鬧成一團,好不熱鬧,連素來喜靜的蘇冥都笑得樂不可支。回到屋子裡,雖則沾了一聲火藥煙硝味,但這樣的年節味道,卻讓人心滿意足。兩人換了中衣上床,也還不覺得睏倦。伶俜驀地又想起來,從褪下的襖子裡摸出兩個銀裸子放在床上枕頭下:「差點忘了壓歲了!」
蘇冥看著她好整以暇,一副當家小媳婦的模樣,笑著從後面抱住她:「十一,我好高興!」
伶俜抿唇笑了笑,將那銀裸子放好後,轉身將他攬住:『我也是呢!』今夜屋子裡點了亮堂堂的燈,一室的燈火通明,燈火搖曳中,她看見到他清俊的臉上輕鬆自在甚至略帶稚氣的笑容,這是她幾乎未曾見過的,心中不免湧上一股酸澀的暖意,又道,「咱們以後每個年都會一起過的。」
蘇冥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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