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長訣 99公子簡容

    天尊大人估計十分閒,這月余常常來丹穴山逛一逛。我因著長寧的事,如今已經不知道如何去面對這樣一個尊神,故他一來我便將自己鎖在廂房中。當然也常常怨自己修為太淺薄,錯拿劫數之時當婚嫁的好日子。

    他呆的時間卻越來越長,後來竟然能望著山頭的九里香花樹站個三天兩夜,我實在覺得在廂房中呆著太憋屈,便趁著他不在,於風和日麗的一日,簡單梳妝,準備離了丹穴山出去轉轉,這果真是個既能躲開天尊大人,又能放鬆心情的好法子,是以那段時間在丹穴山是找不到本神君的。

    那一日我站在雲頭之上,見凡間煙火裊裊,紅塵撲面,一時激動便下了凡。

    而此時的凡間,已無「上當居」。但好在許多飯館正值晌午熱鬧時候,我便隨便挑了一個酒樓,付了一粒珍珠,「麻煩小哥替我在樓上尋個臨窗的位子。」

    「姑娘來得正是好,我們這『僖香樓』上恰好兩個窗戶,方才另外一個姑娘也是要了個臨窗的位子,如此還剩一個。」小二哥說罷便領著我往樓上走。

    可我沒料到那同樣看中了臨窗的位子的姑娘,竟然是多日不見的婧宸公主。她那桌上擺著四五隻酒罈,面色已然是七分醉了。我不由望了望今日穿的這淡青色裙子,卻是不太禁吐的樣子。於是又不由打了個冷戰。

    「姑娘,您看這處位子如何?」小二在那處靠窗的位子朝我招呼道。

    婧宸聞言,眸子輕飄飄往我這處一打量,原本愁雲密布的形容一剎歡脫起來,一個旋身直接跳到我身旁,歡天喜地道:「良玉!你來得正好!」

    我大約也摸出來婧宸這個有些心事就跑到凡間酒樓喝酒的習慣,但我沒想到她又闊氣甩給小二一錠金子,面色醺然道:「去給姑奶奶我尋十幾個小倌哥來!我要請客!」

    我哆嗦了一哆嗦,還沒來得及攔住那小二哥,婧宸已經薅住我的衣袖,拖到椅子上,遞給我一罈子酒。本神君內心沉痛,想說教她一番,於是斟酌許久開口道:「婧宸啊……那些小倌哥……」

    她瞪大了眼珠子溜溜一轉,截了我的話,握住我的手大方道:「良玉,你若是嫌少我再吩咐他們去找!」

    我趕忙打住,虛虛然一笑:「不少……不少……」

    「良玉,」她盯著我,眼珠子突然撲上水霧,臉頰被酒氣醺紅了一半,「良玉,你陪我說說話……」

    我愣了愣,「婧宸公主這是怎麼了?」

    她苦笑問我:「良玉,你是姻緣神君,能不能算出來,長寧同我哥哥的緣分到底是深是淺?」

    婧宸這一句話,把我將將才放下的這一樁、也是終日不敢栽回想的這一樁事又勾到心頭,心中悶痛不已。我這個姻緣神君當的,其實什麼也算不出。我若是有這能算出神仙間情緣深淺的本事,便不會替千顏選了十一月初六這麼個倒霉日子;我若有這能算出神仙間情緣深淺的本事,也便不會兩次都瞧錯了人,一個是孟澤,一個是長訣。

    歸根結底,便是我本事不濟,打了這麼些年光棍,或者說到了臨死還是光棍,也算是應了現世的報應。

    我灌了口酒,酒氣自肺腑燒上來,烈得很,我笑了一笑同她道:「婧宸公主,良玉無能,緣分深淺這種東西,算不出來。」

    她俏麗的雙目一涼,「你連這些都算不出來,還在這個職位上混什麼!」

    我無奈掩面,不好意思道:「本神君也不知道在這個職位上混的什麼……」

    她咬了咬唇,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該這樣說你,雖然你本事不大濟,但是好歹你長得好看,給仙人證個親啊什麼的,也算沒有丟人。」

    我:「……」

    她眉頭微蹙,眼裡水霧又漫上來,「聽說那一日你也在……你可曉得長寧是如何變成那樣的,你可知道千顏是如何死的?」

    我閉眼思量。

    思量到底該如何形容長寧她自毀仙體,抽出六根玉骨做棺,封存千顏仙體這場景。

    思量到底該如何告訴她,信任大婚當日,天還未亮,十萬天兵圍攻崑崙,數不清的長矛穿了千顏身體而過。

    思量到底該如何說,這麼個日子是混帳的本神君當時親自推薦給千顏的。

    「良玉,」她喚了我一聲,我睜眼時候,看她扶著桌子晃悠悠站起來,望著樓梯處,滿眼都是震驚,她雙唇顫了顫,手指動了動,「你看……他像不像……」

    我順著她的目光往樓梯口打量,一排小倌哥迎面而來。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大紅衣袍彥彥風流,十二根檀香木摺扇豁然一個扇展,正午日光傾窗而進,映著他白皙若雪的面龐,映著著他微挑的眉毛,只覺雪霽初晴,他手執摺扇宴宴一笑,舉手投足都至斯倜儻。

    我不知道是我還是婧宸,倒吸一口氣道出了「千顏」二字。

    「二位客官有何吩咐?」他摺扇一搖,笑道。

    婧宸已經是撐著胳膊才勉強未栽倒。

    涼風探窗而進,捎給我幾絲清醒。我已管不得許多,當即動了仙術朝他元神探去,若他果真是個神仙……若他果真是千顏……


    透亮白光從指尖竄出直直打在他眉心,連我自己都控制不住顫抖。婧宸這時才反應過來,瞪大了眼珠子望著我:「良玉你瘋了!這是凡間!」

    那公子身後一排小倌哥見狀紛紛驚叫後退,樓上諸位食客亦是驚得作鳥獸散狀,呼呼啦啦往樓下跑,帶翻了桌子,碟碗碎了一地,口中還不住喊了:「妖怪!妖怪哇!」

    我恨恨啐了一口:去你大爺的妖怪,本姑娘還是一隻活的神仙。

    可那白光打入他眉心,沾了許多紅塵味的白蒙蒙元神便現了出來。

    是個凡人。

    婧宸頹然跌坐在飯桌旁,臉埋在裙子中,哽咽道:「他果然不是神仙……他果然不是千顏……」

    我收了白光,肺腑一陣抽搐,喉頭一腥,我立馬掏出絹帕吐了一口血。如今這身子果然是不濟了。

    看著坐在地上得婧宸哭得身子一顫一顫,竟不知覺間也濕了眼眶。說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我甚至連做夢都不敢想,有一日能再見到千顏一面。可如今卻見到他這面容了,可他卻是一個凡人。兜頭罩過來的失望,果真也是能激得心肝兒一陣疼的。

    這樣一個同千顏十分相似的凡人站在我面前,便又提醒了我一次,千顏神君已經死了的事實。

    紅衣公子終於從那仙術中回過魂來,卻是全然不曉得為何一瞬之間,這二樓上只剩我們三個。婧宸還在抱膝痛哭,他神色一尷尬,思量片刻便收了扇子走近道:「可方才在下那些朋友沒有伺候好姑娘,你怎麼哭成這樣?」

    婧宸抬頭,已是淚流滿面,語氣卻是惡狠狠不饒人:「誰讓你長成這個樣子了!」

    紅衣公子呆了一呆,似是沒料到婧宸這樣說,旋即笑道:「若是我今生還能見到自己的雙親,也想問他們為何將我生成這個樣子。」

    我扶了椅子坐下,十分疲憊,卻無端聽了他這話一陣感傷:「公子的雙親現在在哪兒……」

    他倜儻一笑道:「誰知道他們去哪兒了,我自幼便不曾見過。」

    我頓悟。這公子原來是同本神君一樣。

    婧宸還是十分執著,抽搭搭怨道:「你不該長成這個樣子!」

    紅衣公子挑眉,十分不解卻又覺得好笑,道:「長成什麼樣子也不是在下說的算的。」

    我撐起身子挽起婧宸,沖那公子客氣道:「她喝醉了,就愛說這句話,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儼然不信,摺扇一展,撐起嘩得一響,挑眉笑問:「『你不該長成這樣』這一句?那倒是挺新鮮。」

    我撐著婧宸,尷尬道:「可不是麼。」

    他扇子自在一搖,風流萬千,「改日她喝醉了在這姑娘面前豎一面鏡子,看她對不對鏡中人說這句話。」

    婧宸怕是真的醉了,又極其應景地喊了一句:「你不該長成這樣子!」

    我無奈扶額,「可否知公子名諱?」

    他拱手客氣道:「簡容。有緣再相見。」

    如果我沒有記錯,崆峒幻域中五萬年前的場景里,千顏也曾執著一把檀香木摺扇,帶我找到上當居,倜儻道了一句同樣的話。

    簡容。

    千顏。

    後來我常常會在扇面上寫這兩個名字。

    千顏是風情萬種,風姿千面,容顏可以千般彩。

    簡容是風情獨一,風姿尚簡,容顏只為一人展。

    縱使面貌一樣,可許多已是不同了。

    我們不可以不信劫數,也不可不信命路。很多事冥冥之中,自上古之時便悄悄註定。就比如神仙這樁身份,有人可能要修個千萬年,有人卻可能撿個便宜一朝成仙;有人心嚮往之,有人卻可能避猶不及。這也是註定。

    所以,不幾日後,聽說婧宸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藥,去凡間拘了個公子上天的時候,在畫扇面的我筆尖一頓,望著山上早開的幾枝艷紅的硃砂梅,迎風微微顫動,不自意在扇子上落下了「簡容」二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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