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長訣 137不可逆轉,無法回頭

「孟澤，你能不能……轉頭看我一眼？」我惶惶開口問道。

便是這句話讓他陡然一震。

「孟澤，你現在，看我一眼。」

「你回去罷……」他說，「我現在不大想見人。」

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非要強迫他看我一眼，但自己偏偏非要對他說：「你轉頭，我……我不會笑話你。」

我看到他攥緊的手指，手背青筋凸顯。放在一年以前，若是見他攥緊拳頭，我會死命躲閃，我怕他會一剎生氣然後瘋狂起來置我於死地。可如今，我一點也不害怕，他如果願意找一個人揍一頓，如果揍一個人能讓他好受一些……我願意做一回出氣筒。

我卻害怕他不肯出手，怕自己把自己封閉在廂房裡，誰也不見，誰都逃避。我害怕他曾經一個驕傲明媚、誰也不放在眼裡的堂堂魔族玄君，會因為雙目不能視物而從此任自己消沉，漸進頹敗。

可他偏偏沒有出手，過了很久指尖鬆動，肩膀微微顫了顫，他轉頭，是滿臉歡喜地笑道：「阿玉，其實我眼睛沒有什麼，我現在模模糊糊能看到你，我真的能看到你，可能……過些時日，待我好好養一養，就能看清楚了。你莫要擔心。」

我雙手捂住眼睛，就因為他這番話，竟再也不忍心逼他，眼淚轟然決堤，從指縫裡汩汩流出來……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悄悄挪到他身前，打算偷偷再看一眼他的眼睛到底傷得多重。是啊，我明明在他身前，可他轉頭說「我真的能看到你」，他目光所落之處……明明空無一人。可他偏偏裝作能看清的樣子，告訴我，「過些時日，待我好好養一養，就能看清楚了。你莫要擔心。」

如此……我終於確定，孟澤的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他依然保持著轉頭的姿勢，裝作欣喜地對著空氣講：「阿玉，你先回去罷。玄魄宮這麼多下人，都能照顧我。」

我悄無聲息又挪到他身後，正對著他轉過來的面龐，他的眼睛……瞳光聚不到一處，眼白被那不正常紫色深深烙住了一般。

我壓住了聲音，儘量讓他聽不出哽咽，輕輕問：「我知道……我知道你能看見我，可是我想知道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他緩緩將頭轉回去，似乎不願意告訴我。我便又走到他身前，倉促抹了把淚，跪坐在他身旁，捧住他的虛白的臉：「孟澤，你告訴我是誰將你傷成這樣的？」

他低頭，過了良久，開口時候聲音里都是遺憾：「阿玉，我沒有用，竟也不能從那妖女手裡拿回那紫玉還給你。」

我大驚。是拂靈。

猛然站起身來，不料一個心悸身子不穩便重重砸在地上。他聽到聲響伸手想拉我一把，「阿玉你怎麼了？」可他看不見，伸著胳膊一點一點向前觸碰，那模樣，因找不到我，著急而又慌亂。

我迅速爬起來握住他的手，「我沒事……」

他稍稍心安。

「你去找拂靈了？眼睛是被她傷成這樣的對不對？」我輕聲問。

「……可我沒有替你拿回來那紫玉，給你補全心臟。」

他到現在心心念念還是那的紫玉！他眼睛都這樣了他依然想著給我補全心臟！

隔了一萬年，我再次投入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他，額頭抵在他胸膛上，眼淚控制不住愈發洶湧：「孟澤……我想陪你會兒……」

他恍然一怔，手臂抬起，猶豫許久卻始終沒有將我擁進懷裡，他淡淡道：「阿玉，你是不是覺得內疚，所以才……」

「不是。不是。」我搖頭否認。

可我這算是什麼呢？這不是愧疚又是什麼呢。

幾日前我才受了天帝大人的詔旨，以後就要跟天尊大人成親了。我對孟澤除了愧疚還能給什麼呢？我忍不住伸手錘了幾下他的胸膛，邊責備邊哭道：「你怎麼這麼傻，你難道不曉得，天尊大人曾經為了拿她手中的紫玉被傷了情魄麼？你難道不知道拂靈她已經諳熟那紫玉的諸多功用機巧麼？你知不知道凡是對我有情義的神仙皆可被她用那紫玉而傷？」

他還是不敢碰我，胳膊僵在半空中一動不敢動，只是溫言輕聲道：「我以為我比長訣厲害一些，我以為他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我以為我能把從她手中搶回那紫玉，這樣你就不會死了。」

我以為我比長訣厲害一些，我以為他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我以為我能把從她手中搶回那紫玉，這樣你就不會死了。

腦海里漫然而上的是不久前我和他在凡間畫舫中喝酒的場景。

「聽說拂靈手中握著你的心臟化成的一枚玉……」他問。

那時我右手轉著酒杯，左手撐著下巴，笑著同他道，「還有一枚紫玉呢，長訣天尊他會找到的，有了這枚紫玉，我便不會死了。」

彼時的孟澤，他神色鬆動，亦是轉了轉手中的酒杯，那時酒水貼著他杯口轉動卻沒灑出絲毫，過了良久，他才望了望我，眼眶泛潮，「如果可以，阿玉，我也想是由我來替你找回那紫玉，我也想在你身旁替你擔著所有……可我沒有機會了。」他說。

我為什麼沒有長個心眼。

我為什麼沒有聽出來他這句話里的意思。

我為什麼沒有多想一下他為何無緣無故再提起拂靈，提起那枚紫玉。

我為什麼沒有提前想到他會為了我拼了性命也會跑去找拂靈搶那紫玉。

如果當初，哪怕我多問一下「你是不是打算替我去找」呢，哪怕我再多阻攔一下「你一定不要去，拂靈她狠毒得厲害」呢。可我沒有，他說「如果可以，阿玉，我也想是由我來替你找回那紫玉，我也想在你身旁替你擔著所有」的時候，我只是略微驚訝，僅僅是寬慰了他一句「你不欠我什麼了」。

「阿玉，我還是沒有幫到你……你是不是，真的快要死了……」已經看不見的孟澤，他話音顫抖，心心念念的依然是這一樁事。

我抬頭抹了把淚：「不會，不會的孟澤。長訣天尊昨晚已經找回來了那枚紫玉，我不會死的。」

他神色一怔，抬起的手臂終究放下，他尋著我聲音的方向，低頭淺淺一笑：「那樣就好。他終究比我厲害。」

我驀然想起天尊大人在我體內封存的救命丹藥，當初救灼華用了一顆，如今還有兩顆。我不曉得有沒有用，但總歸要試一試，於是欣喜念了訣語，那丹藥便緩緩浮出來，仍然是跟上次一模一樣的紅色丹藥，它湊到我唇邊，我顫抖道：「給孟澤。」那丹藥便十分靈性地飄到孟澤面前，滯了一滯，漸漸浮到他眸子旁，血霧從丹藥里抽身出來層層瀰漫。我右心已經提到嗓子眼了。

可孟澤覺察出來，縱然他看不見，卻憑著那丹藥滲出來的氣息，伸手一把抓住！他面上大驚，突然開口大吼道：「阿玉！你不要命了麼！」

我不明所以，只是覺得內心惶惶不安：「孟澤，你怎麼了……」

「這是不是你的血元神力凝成的？！你總共還有多少修為，你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怎能去煉這種耗命的丹丸！」

我愣愣開口：「……你方才說這是……耗命的丹丸？」

「以今後的三萬年仙壽為祭，散往日千年修為，收此時心脈血元煉三日而得。在我兒時，我父君為了救我母后性命便煉了這種丹丸，後來我父王果真因著這顆珠子仙逝了，所以我清清楚楚記得這種丹丸，絲毫不會錯！」他神色激動，儼然料定了這丹藥是我煉出來的。

「一顆丹藥便要少活三萬年麼？那……三顆呢？」

他猛然起身慌亂尋到我的胳膊，一把握住，他近乎聲嘶力竭：「近乎十萬年的仙壽啊！阿玉，你瘋了是不是！」

不是我瘋了。

是天尊大人瘋了。

他瘋起來果真是要天誅地滅，不給自己留活路。近乎十萬年。他不打算再往前活了麼？他那些等我好起來同他長長久久在一起的話，都是用來誑我的麼？他一邊盡心盡力替我尋找紫玉帶回來，想著為我補全心臟，那麼他自己呢，他自己一下子斷了十萬年的仙壽，將我一個人留在這神界有什麼用呢？

我終於曉得，當時他知道我拿著丹藥救灼華性命時候為何會隱隱動怒：「是她把你關了這麼久，你還要救她？白白浪費了那丹藥。」

他什麼都不說。他什麼都不肯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