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海淮上小說全文免費閱讀 第120章 Chapter 120

    「我知道許局,沒事不用謝,也麻煩您了張教授和吳支隊情緒都比較平穩,我會及時安撫的,回頭有事再聯繫吧。筆硯閣 m.biyange.net」

    江停掛斷電話,擺手示意不遠處躊躇不定的服務員不用續水,然後轉身推開了包間門。

    這是一間高檔茶室,隱私保密性非常好,厚厚的門一關便隔絕了外面所有動靜。剛才在分局門口差點鬧出騷動的兩人分坐在木桌兩端,張志興死死盯著吳雩,眼神中充滿了茫然緊張和難以置信;吳雩卻在他的瞪視中低著頭,完全看不清濃密眼睫下的絲毫神情。

    他面前的普洱茶一口沒動,弧度緊繃的肩上搭著外套,戴著黑色皮手套的雙手交疊在大腿上,在窗外冬季的淡漠天光下,就像是沉浸暗藍陰影中一尊冰冷的石像。

    茶室里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江停沉吟片刻,拉開小四方桌另一側的椅子坐下,續了杯茶遞給張志興:「教授。」

    茶杯與桌面碰撞叮一聲輕響,張志興仿佛被驚醒一般,終於盯著吳雩擠出幾個字:「張博明跳樓那天你去找過他,是不是?」

    吳雩側頰抽動了一下。

    「你為什麼要去找他?你找他說了什麼?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吳雩一言不發,江停咳了聲,語調十分和緩:「——教授您先別急。不論他對調查組說了什麼,調查組對家屬肯定也得有個說法,您這邊得到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江停到底是恭州市局場面上周展轉圜過的人,處理這種場合的手段比吳雩高明多了。張志興視線驀然轉向江停,渾濁的眼珠里陰晴不定,似乎內心也在激烈掙扎他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良久才沙啞道:「他們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只說張博明是因為『畫師』傷重不治,沒有搶救回來,在強烈的倖存者負罪自殺傾向下跳樓的。」

    倖存者負罪自殺傾向是創傷後應激綜合徵的一種,現實中因此自殺的案例確實不少,但張博明清清楚楚知道畫師並沒有死,因此這個理由顯然是調查組在敷衍他父親。

    「我並不相信,」張志興一隻手緊緊握著茶杯,似乎憑藉這個動作才能勉強克制住情緒:「所以後來我私下找人打聽過,才知道那天解行去過我兒子的病房,他」

    「誰告訴您的?」江停突然打斷道。

    張志興遲疑片刻,才說:「是是林炡。」

    ——林炡。

    江停瞥向吳雩,只見陰影處吳雩眉梢也微微一跳。

    「所以那天林炡也去找過張博明?」江停皺眉轉向張志興問。

    張志興說:「對,林炡去找我兒子簽一些行動結束後特情小組的解散文件,他見當時張博明情緒低落,於是就問發生了什麼,張博明說解行剛來過病房,半小時前才走」

    「解行獨自來找你?」林炡拉了張椅子在病床前坐下,詫異道:「這真是稀客,連馮廳去探望他都吃了閉門羹。——他已經恢復到能獨自走路了嗎?」

    雲滇省醫院單人病房拉著厚厚的窗簾,空氣中漂浮著醫院特有的藥水味道。一道身影坐在床沿,彎腰把臉埋在掌心裡,久久沒有任何動作,在地面上投下凝固的陰影。

    「你怎麼了?」林炡感覺不對勁起來:「你沒事吧?剛才難道你們——」

    張博明喑啞的聲音從掌心中傳出來:「你覺得他恨我麼?」

    「解行?恨你?」

    林炡的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緊接著冰涼的驚疑驀然湧上心頭:「沒理由啊,這話是從何說起?」

    張博明一聲聲模糊不清地笑起來,那尾音里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涼,就像粗糙的沙礫揉過血肉傷口,半晌終於抬起了滿是血絲的眼睛。

    「你知道嗎林炡?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過,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知道自己有多虛偽,有多無能。」

    林炡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如果我當年從沒見過他就好了。」張博明望著空氣中緩緩懸浮的灰塵,聲音輕得像是夢囈:「如果我從沒在那個時間出現在那個地點,如果他這輩子都不曾碰見過我就好了。」

    茶杯中裊裊上升的熱汽消散在空氣中,江停收回視線,思忖片刻問:「就這些內容?」

    張志興艱難地點點頭,頸骨每挪動一寸都發出衰老生鏽的咯吱聲響:「就這些,林炡說隨後張博明就岔開了話題,他也沒敢再多問,只當是畫師因為臥底這些年九死一生的經歷,對當初帶他進這一行的我兒子產生了怨恨情緒。」

    說到這裡張志興視線投向吳雩,江停又咳一聲打斷了:「那之後呢?」

    「之後?」張志興苦笑一聲,「之後他說我兒子情緒很快穩定下來,主動要求處理了一部分文件手續,大概四十分鐘左右林炡就離開了病房。當時我正好提著晚飯去醫院探視,跟林炡打了個照面,他說他要趕緊回辦公室把張博明簽完字的文件落實好,我們就沒多聊。」

    吳雩紋絲未動,但擱在大腿上的手指卻輕輕顫了下,只有江停視線餘光瞥見了這個細節。

    但他面上沒有反應,還是問張志興:「您見到張博明的時候他情緒正常嗎?」

    「總體都正常,我大概待了二十分鐘吧。」張志興低下頭用力吸了口氣,有點更咽:「他說他吃了護士開的藥,有點犯困,想睡一覺醒來再吃東西所以我把晚飯放下就先走了。我沒想到僅僅一個半小時後僅僅一個半小時後」

    想睡一覺醒來再吃飯,這看上去怎麼也不像一個半小時後就要自殺的人——但問題是張博明當時還會不會對他父親說真話,這點確實有待商榷。

    江停向後輕輕靠在酸枝木椅背上,沉吟半晌,才緩緩道:「我對這位林警官了解不多不過他對您透露的話聽起來,倒像是隱藏了不少內容似的。」

    「——林炡更多話都對調查組說了。」這時吳雩毫無預兆地開了口,定定望著黑酸枝木桌面細膩的紋理,不知道這話是對江停還是對張志興:「林炡告訴馮廳,我對張博明怨恨情緒非常大,可能涉嫌在言語上逼迫張博明自殺謝罪,甚至可能具備激情作案的動機。馮廳建議林炡不要把這種毫無根據的話告訴調查組,或者等我通過了心理評估確定精神恢復之後再說,但林炡沒有聽他的意見。」

    不僅張志興,連江停都一愣,只見吳雩毫無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後來上面針對張博明跳樓一案成立了調查組,但因為我們當時住院的高度機密性,醫院頂樓以下三層是沒有監控的。沒人能重現當時的場景,甚至連準確目擊當時情景的醫生護士都找不到,在這種情況下只能依靠調查人員自己的判斷。林炡是最早向調查組提出我可能涉嫌激情殺害張博明的人。」

    張志興完全沒想到還有這一出,愕然道:「他可不是這麼跟我說的」

    「我沒有殺你兒子。」吳雩站起身,視線向下望著張志興:「那天我確實去找過他,但該說的我都對調查組說過了。林炡對我的指控那麼嚴重,調查組的訊問力度比您現在強無數倍,如果我心裡真的有鬼,現在根本就不會站在這裡。」

    張志興張大眼瞪著他:「你」

    「我同意張博明虛偽無能這四個字的自我評價,也恨不得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如果我說那十年裡我從沒希望他死,那是假的,但我活著回來之後沒有過這種想法。」

    吳雩吸了口氣,壓抑住尾音的輕微顫慄,儘管那並沒有人能聽出來:

    「人死債消,張博明欠我的已經還清了。」


    木椅在地面上發出尖利擦響,吳雩轉身走出了茶室。

    張志興霍然起身:「等等!你回來說清楚,你說清楚——」然後被江停一把按住了。

    「現在問他也問不出什麼來,回頭我聯繫您。」江停把失魂落魄的張志興按回座位,快步追出了門。

    茶館外大街上天色已經暗了,晚高峰車流鳴笛聲此起彼伏。吳雩站在人行道邊光禿禿的樹幹下,顫抖著手摸出一根煙,正去摸打火機,突然身側咔擦點起一簇火苗——是江停。

    「林炡對調查組撒了謊。」吳雩用力仰頭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煙氣,沙啞道:「張博明臨死前最後一個見到的人不是他父親,是林炡。」

    江停已經料到了,但他想知道的是:「為什麼當時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而你也沒發現?」

    「時間差。」

    「什麼?」

    「林炡告訴調查組他只找過張博明一次,我看到的也只有一次,但在當時信息嚴重受限的情況下,我根本無法發現這裡面有個致命的區別——我看到林炡進張博明病房時,他父親已經送完晚飯離開了,也就是說那其實是第二次。」

    江停敏感地:「你看到?」

    「對。」吳雩頓了頓,從牙關里一字一句道:「張博明自殺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比所有人想得都複雜。」

    「不要說了,求求你不要說了」

    雲滇省醫院病房,張博明顫慄著跪在地上,指甲死死摳著地面,雙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急劇發抖,青筋順著手臂一路蜿蜒上脖頸,那張臉痛不欲生。

    「沒想到我能活著回來,沒想到我還能搶救醒來吧?看看你這張臉,」吳雩單膝半跪下身,抬起那張五官都扭曲痙攣起來的面孔,在他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輕輕道:「當年我向你發求救信號而你置之不理的時候,這張臉在哪裡?為了抓霍奇森而放棄手下臥底性命的時候,這張臉在哪裡?你還有臉活著?還有臉跟我站在同一張高台上拿勳章?」

    「如果不是你,這十二年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沒有人會死,也沒有人被堂而皇之地拿出去獻祭。要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就好了。」

    「——你真讓我噁心,張博明,比鯊魚還讓我噁心。」

    風聲從漲潮般席捲天地,張博明絕望地看著吳雩,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又顫抖著閉上了。

    吳雩站起身,冷冷望著他,半晌露出毫不掩飾的譏誚的笑容:

    「我等著。」

    張博明驀然伸手,但吳雩已經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砰地關上了門——

    砰!

    病房門重重合攏,吳雩全身力氣被抽空,順著緊閉的門板,一寸寸滑落到地面,把臉埋在掌心裡,許久才發出一聲嘶啞變調的哭泣。

    病房空曠灰暗,醫院頂層已經被清空了,除了他自己以外沒有任何病人,也沒人能聽到這包含著痛快絕望悲涼和發泄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不知過了多久周圍終於安靜下來,他跪在冰涼的地面上,仿佛神魂都隨著最後一絲力氣出了竅,只能全身虛脫地怔怔望著空氣,不遠處洗手間的鏡子映出他狼狽不堪的身影。

    我太難看了,他想。

    這個樣子真的太難看了。

    他掙扎著站起身,踉蹌走進浴室,脫了衣服打開水。花灑從頭頂流過緊閉的雙眼,溫水順著脖頸胸膛往下,流過傷痕累累的全身;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光裸地站在水裡,像胎兒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子宮,徹底地長久地,藉此隔絕了水流以外的整個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嘩嘩水聲中突然外間傳來一聲輕微的咔噠。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

    也許是醫生,或者是查房的護士,也許是張博明。吳雩已經沒有任何興趣對外界做出絲毫反應,他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關了水,擦乾頭髮,用苛刻挑剔的目光審視鏡中的自己;然後他從流理台抽屜里拿出醫院配備的推子,仔仔細細地一絲不苟地把這段時間長長的頭髮推掉,露出傷口尚未癒合的額角和修長烏黑的眉宇,以及冷淡而黑白分明的眼睛。

    浴室燈光照在他削瘦挺拔的身體上,無數新舊傷疤形成了交錯的陰影,仿佛被歲月打磨過之後完美的象牙雕像。

    吳雩垂下眼睛,換上乾淨衣物,穿上鞋。這時他突然聽見外間又響起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腳步,這次是從病床邊走向門口,過了大概兩秒,門板再度開而又關——

    是剛才進來他病房的人,他離開了。

    這不正常。

    可能是剛才的熱水澡,讓吳雩從靈魂出竅的狀態中稍微觸到了一絲實地,本能地感覺到某種詭譎。他轉身推開浴室門視線一掃,並沒有發現病房裡多了或少了什麼東西,然後無聲地擰開門把向外一看,走廊盡頭只見某個身影驀然一閃。

    是林炡,手裡還拿著半張紙。

    他來做什麼?

    吳雩僅遲疑了半秒,不知從何而來的狐疑讓他心動了動,無聲地尾隨在後跟了出去,就像牆角的一縷暗影那般不發出絲毫聲音。林炡對身後的跟蹤毫無覺察,徑自下了樓轉過彎,吳雩隱身在走廊拐角處,只見他停在張博明那扇病房前,敲了敲門。

    吳雩瞳孔不自覺地壓緊了。

    下一秒病房門從內打開,張博明嘶啞變調的聲音傳來:「你」

    林炡提起手裡那半張紙,張博明聲音戛然而止。

    空氣仿佛凝固了,從吳雩的角度看不見門裡的情景,無來由的驚悸突然竄上心頭——

    那半張紙是從他病房裡找出來的?

    上面是什麼?

    「」仿佛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的數秒後,張博明的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這次沉定了很多:「進來說話。」

    林炡一點頭,走進屋,吳雩因為驚愕而擴張的瞳孔中映出了咔噠關閉的門。

    「進來說話」——這四個字是吳雩最後一次聽見張博明的聲音。

    一個小時之後,即當天下午六點,張博明從醫院頂樓一躍而下,慘烈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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