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玉良一連等了幾天,都沒有等到劉月蘭的出現。
一天,李凡來同心閣轉了一下,遞給諸玉良一張紙。他說這是劉醫師寫給她的孕期食譜,還有為她畫的胎位矯正操示意圖。
李凡把岳母家的地址也寫給了諸玉良,說如果有什麼意外情況,就到這個地址去找他們。
「你看,老文把你託付給我們夫妻倆,現在我們自顧不暇、自身難保,沒法照顧你了。很難向他交待啊!」李凡滿懷歉意地說道。
「李局和劉醫師放心,我會按照劉醫師的囑咐照顧好自己的。劉醫師的父母現在怎麼樣了?」諸玉良關切地問道。
李凡答道:「我岳父被當作本縣最大的走資派已被關押……岳母因一時氣急得了腦溢血,昏迷不醒,現在還在醫院裡搶救。劉醫師沒有兄弟姐妹,所以只能由她日夜陪著母親了。我麼早晚要照顧婷婷……估計我們暫時回不到這裡來住了。」
諸玉良除了嘆氣,也不知道拿什麼話去安慰自己的領導。
李凡臨走前,把諸玉良的水缸里外清理了一下,然後為她打滿一缸水,說這缸水估計可以用個把星期;他又拎了一壺煤油給諸玉良,說最近他們反正吃住都在岳母家,這壺煤油暫時用不到;他還把家裡沒用完的半籃雞蛋拎給了諸玉良,說孕婦多吃雞蛋孩子會更聰明什麼的……
李凡為諸玉良做著這一切時,全然沒有一點兒局長的架子,就像鄰家的一位熱心大哥那麼親切自然,使諸玉良心中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她想:「我和文遠方何德何能,遇到了李凡大哥和劉月蘭大姐這麼好的鄰居?以後有機會,定當湧泉相報!」
……
諸玉良看著劉月蘭開給她的孕期食譜,直想嘔吐。她現在只想吃辣椒,沒有辣椒一點飯都咽不下去。怎麼辦?最後,她採取一個折中辦法,就是辣椒減半,儘量多補充新鮮蛋白質和維生素。
她的孕吐犯得非常厲害,幾乎吃什麼吐什麼……但為了肚中日夜發育的小生命,她開始少吃多餐。在吃那些令人作嘔的食物時,她用打算盤的方式來分散注意力,以防止嘔吐……這樣堅持了兩三周後,情況慢慢好轉了,每餐對辣椒的需求量也漸漸少了。
隨著「靈魂大改造」運動的深入推進,浣紗經營部已開始實行半天營業、半天學習的制度。有時甚至晚上還要繼續開會進行學習、討論、反省、批評和自我批評……
諸玉良自然也必須反省自己存在的缺點和錯誤。譬如:自己在做營業員時的服務態度不夠好,說明對工農群眾缺乏濃厚的階級感情;在個人穿著打扮上過於講究,具有小資產階級的生活作風;平時不注重學習馬列毛著作,致使政治覺悟不夠高……自己保證今後改正錯誤,提高覺悟,認清形勢,向先進看齊……
當然,諸玉良還沒天真到什麼都和盤托出的地步。每個人都有秘密,她也不例外。在當前這樣的形勢下,講真話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再白痴的人也能估計得到。
保守秘密的代價是備受心靈的煎熬。自此,諸玉良的孕吐情況才有好轉,失眠又開始了。
她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的原因:一是她受了蔡富國的委託,要照看陳美娟,怕她想不開,所以晚上睡覺時她總是驚醒著。二是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嚴守,所以每晚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這樣十來天下來,她便憔悴了許多。
本來,諸玉良晚上是要在陳美娟家裡陪她的,但陳老師堅決不肯。她說:「睡眠不好會影響胎兒發育。本來應該我來照顧你的,現在怎麼可以讓你為了我連覺都睡不好呢?」
陳美娟還說:「大寶、二寶還這么小,我怎麼可能丟下他們不管呢?況且老蔡那麼關心愛護我,我無論如何都是要活下去的,不會想不開。小諸大可放心!晚上安心睡覺,不要管我!」
陳美娟還告訴諸玉良:「孕婦缺鈣容易造成失眠、腿抽筋、脾氣暴躁、腰酸背痛等。你最好去劉醫師那兒配點鈣片吃吃,補補鈣!」
諸玉良見陳美娟這樣說話,完全不像一個絕望透頂隨時準備尋死的女人,因此她也就回自己屋裡去睡了。
九月初的一天,諸玉良因體力實在不支,只得提前退出經營部的學習會,請假回家了。
她沿著浣紗江慢悠悠地往同心閣走。只見街上的商店都關門了,牆上到處是大字報,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臭味……
突然,諸玉良看到一群臂上戴著章的青年們七嘴八舌地吆喝著,押著一個瘦小的、脖子上掛著一塊大牌子的人,也往同心閣的方向走去。
天哪!那不是陳老師嗎?她已被剃了陰陽頭,丑得連諸玉良都認不出來了。不好!這群人要幹什麼?此時蔡副局不在家,同心閣里一個人都沒有,他們究竟要對陳老師幹什麼?
諸玉良顧不得有孕在身,趕緊朝家跑去……
這群青年進了同心閣,逼著陳美娟跪在天井裡,由兩位少女看管著,其餘的人則開始抄她的家。
此時的陳美娟雙手被反綁著,脖子上掛著寫有「走資派陳美娟」並被打了鮮紅叉叉的牌子,滿臉鼻涕地跪在鵝卵石鋪就的天井裡,表情麻木,目光呆滯……
青年們首先把一摞摞書搬出來往天井裡扔,那本《紅與黑》正好扔在諸玉良的腳邊。
然後,他們把一卷卷字畫抱出來也往天井裡扔,有幾個人解開字畫上的綁繩,把它們抖開來覆蓋在書堆上。
接著,他們把那些看上去古色古香的罈罈罐罐、杯杯壺壺全往天井裡砸,那些碎屑濺得諸玉良臉上生生地疼……
諸玉良張著嘴巴看著這一切,她想上去阻止這幫肆無忌憚的青年;但她知道這是攔不住,他們至少有三十人。
青年們把所有書籍和字畫堆成一個小山包,然後就地取材地從陳美娟家裡拎出一塑料壺煤油,把煤油澆在小山包上……
「陳美娟!你是暨陽中學的大走資派,你不思悔改,竟然還把這些封資修的東西窩藏在家裡?我們今天要付之一炬!你服不服?」一位身材高大的男青年大聲責問道。
「造孽呀!你們會有報應的。」陳美娟發出低低的一聲反抗。
「什麼?你到現在還想拿因果報應論來毒害我們?」一位女青年上去一腳,就把陳美娟踹翻在地。
諸玉良覺得自己的血脈在賁張……
「燒!」那位身材高大的男青年一聲令下,一股烈焰騰空而起……
陳美娟突然「哈哈哈」地仰天大笑起來……諸玉良的兩行熱淚滾落了下來……她終於明白「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是什麼意思了。
那堆用書籍和字畫壘起來的小山包,在煤油的助燃下以及在燒火棍的搗鼓下,很快變成了一堆余焰未盡的灰燼。灰燼隨風飄舞著,把陳美娟的臉弄得更加污濁不堪。
「你剛才為何大笑?說!」一位小個子男青年再次踢翻陳美娟,並一腳踏在她的頭上,大聲問道。
諸玉良徹底憤怒了!
她一把操起那根粗粗的燒火棍,一棍打在那男青年的屁股上;那男青年被她猝不及防的一棍打得跳將開去。她把陳美娟緊緊護在身後,舞動著手上的燒火棍,用幾乎吼叫的聲音罵道:
「你們這幫畜生!難道不是爹媽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嗎?我是孕婦,你們來踢我踩我吧,一死死兩個很划算的,來啊!她再有天大的不是,畢竟做過你們的老師,畢竟為你們付出過,難道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你們的父母要是看到你們今天這樣無法無天、禽獸不如的行為,不曉得要怎麼傷心呢!」諸玉良罵完後就大哭起來。
這群青年被諸玉良突如其來的哭罵給怔住了……此時,聞聲來看熱鬧的街坊鄰居也開始紛紛譴責這幫青年的野蠻行徑。
「你是什麼人?敢為走資派鳴冤叫屈?」那位小個子男青年還想上前來打諸玉良,但被那高個子男青年給阻止了。
「算了,她是孕婦,弄出人命來不好交代。今天到此為止。撤!」高個子男青年一聲令下,二三十人便揚長而去。
陳美娟一頭倒在諸玉良懷裡,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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