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游卻懶得聽老書吏的熱心說教,他心思全放在棋上。
顯然,兵敗如山倒,已是必死之局了。
可是秦少游不服輸,依舊是苦思冥想,手裡握著的一隻白子,一時無法落下。
老書吏笑呵呵地繼續調侃道:「輸了就輸了,某還有公務呢,倚著狄公的意思,縣裡還得尋一些坊鄰好生盤問,總要把事情的經過弄得更加翔實一些才好。」
秦少游不語。
老書吏索性把手中的黑子都拋了,又是嘆息道:「秦都尉這是不服輸的性子,性子倒是很好,不過可惜容易招惹是非;你是少年得志,這樣的人,老朽這些年在洛陽也不是沒有見過,可是有一句話叫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在,人高於人、眾必非之,哎……前鑒不遠,秦都尉還要三思啊。」
秦少游抬眸,看著這位洛陽縣裡並不起眼的老書吏,不由笑了,道:「老高,我曉得你是市井通,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多,況且我現在是囚犯,你是公差,可是不要這樣倚老賣老好嗎?」
老書吏吹鬍子瞪眼道:「這是為了你好,老朽瞧你心地善良,這才給你的金玉良言。況且你是都尉,比老朽這白丁不知要強多少,本來老朽確實沒資格說教的,可是良藥苦口利於病,你聽了一些,總有好處。」
秦少游眯著眼睛道:「你說的話,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嘛,有些時候卻荒謬極了。」
「如何荒謬?」老書吏有些動怒了。
秦少游正色道:「若我與你一樣是個書吏,又或者像從前那般,是個廚子,自然該如此處事,這是中庸之道嘛,唯有逆來順受,人才活得長久一些。可是嘛。我已沒法子了,我爹花費了一輩子的積蓄和心血讓我讀書,不敢說天下的經典都在我心裡,可是苦讀了這麼多年,難道還讓我一輩子為廚嗎?我是市井小民出身,其實和你一樣,可是老高你能安分守己。是因為你自幼開始。你身邊的人,你的親朋故舊,都是這樣教你的,於是潛移默化,你可以安心做一個僕役。可是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我自幼開始,熟讀經史,看到了太多霍光、霍去病、謝安這樣的名臣,也看過太多胸懷大志。而頂天立地的豪傑;我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早已看不清世情了,可是這歷朝歷代的帝王豪傑之事,我卻都瞭然於心,這就如一隻本該是猴子的猴子,卻不小心有了人的喜怒哀樂,有了人的見識,他還願意一輩子去做猴子嗎?」
「少年時的項羽,想必也和大多數人一樣。可是有一日,秦始皇游楚地。恰被少年時的項羽瞧見,一下子。他看到的再不是阡陌和雞犬,他目力所及的,也不只是低下的官吏和辛勞的農人,因為那時候,他看到了堂皇的車駕,還有浩浩蕩蕩擁簇著始皇帝的禁衛,那連綿十里之遙的儀仗絡繹不絕,因而項羽禁不住說:「務必將取而代之。」,就在那一日,項羽的眼界寬了,人站在了高處,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難道他還能再回到過去,去流連忘返於市井阡陌之間嗎?」
「我也是如此啊,老高,我說這些話,可不是什麼謀逆之詞,我固然不會有項羽那樣的野心,可是我讀了書,開闊了眼界,其實那時候起,即便我能做一個好廚子,我也做不成了。可是我出身卑微,我的志氣和才學要得以施展,不能如那些高門子弟那樣,只是盤膝而坐,作虛無之談,就可以將機會等來。我能做的,就是去爭去搶,即便是頭破血流也是無怨無悔,這是我的命,正如今日這棋局,你看,我一定要贏,我若是不贏了你,我便睡不著覺,我要做的就是秀於林的木,就要做高於人的人,無富貴,毋寧死也。」
老書吏愣了一下,秦少游的心境,他固然是不了解的。
其實秦少游還少說了一句,秦少游不只是一個有了人思想的猴子,也不只是個讀了書的廚子,而是一個前知五百年、後知一千年的『猴子』,他的眼界怎麼容許他一輩子庸庸碌碌,只去享受那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小歡愉。
一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人,還會去稀罕一碗黃米粥嗎?一個登上過泰山之巔的人,還會為登上家門口的小土丘而感到滿足嗎?國民老公會因為有個婆娘給自己傳宗接代就能得到滿足嗎?
兩世為人的秦少游,除了去爭去搶,更加好勇鬥狠,去博取更好的生活,他已經沒有選擇了,因為他的身後就是貧窮和庸碌,而對他來說,貧窮與碌碌無為,比死亡更加可怕。
「可是,你現在輸了。」老書吏終究還是找到了駁倒秦少游的殺手鐧,你說你爭強好勝不是嗎,那有本事,你就將這把棋局起死回生。
秦少游抬眸看著他道:「當真會輸?」
老書吏捻著鬍鬚,搖頭晃腦地道:「勝敗乃是天數,秦都尉,老朽看哪,這可不是去爭去搶就成的。」
秦少游反問:「當真?」
老書吏篤定的道:「自然。」
「好吧,那我就試一試。」
秦少游垂眉,沉思良久,猛地,他突然把手往棋盤上一抹,頓時,棋子紛紛落下,啪嗒啪嗒地落地。
耍賴……他不玩了!
老書吏慍怒,道:「你這是何意,莫非是要認輸不成?」
秦少游微笑著搖頭道:「不,不,不,我哪裡輸了?」
「你耍賴!」
秦少游長身而起,笑吟吟地道:「人必勝天,只看你臉皮有多厚而已,你看,天意也違不了我!」
與老書吏可謂是不歡而散,秦少游感覺自己好像得罪人了,他突然覺得有些心有不安,耍流mang耍到一個糟老頭子的頭上,確實好像有些過份,卻不知他還肯不肯來和自己下棋。
他心裡嘆口氣,便索性跪坐在東廂房裡,闔目不語。
其實……方才老書吏的一些無心之言,秦少游倒是記下了。
『狄公在縣裡一直坐到正午,這才打道回府,說來奇怪,按理這個時候,理應上書結案的……可是最後……狄公卻說此案還有幾處疑竇之處,要從長計議,我家使君反是有些急了……現在還在長吁短嘆呢……』
秦少游努力地回想著這些話,若有所思,然後,他不由哂然一笑。
接下來,應當是那張昌宗出手了吧。
呵……
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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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
一枚羽箭破空的聲音驟然響起,旋即直中遠處的靶心。
臨淄王李隆基穿著一件武服,雖是年紀輕輕,可是手持著牛角弓,卻也顯出幾分悍勇,他比大多數人早熟得多,射完一箭之後,一旁的宦官忙是取了巾帕來,為他擦拭額頭上的細汗。
數十個王府佐官將他擁簇起來,許多人都在暗中點頭,露出讚嘆之色。
宗室之中,除了當年的那個皇太子李弘頗有氣度和威儀之外,其餘之人,說實話,大多是不堪為人君,要嘛懦弱,要嘛就是只貪圖於享樂,唯獨這位臨淄王李隆基,雖是年紀輕輕,卻頗有君王之氣。
李隆基搖了搖手,眼睛卻落在遠處的一個人身上。
那個人,李隆基是素來討厭的,可是現在,這個人卻是瞅了空疾步上前,笑吟吟地道:「殿下的箭法,頗有太宗皇帝當年的風範,下官佩服之至。」
李隆基撇撇嘴,只是輕描淡寫地道:「哦。」
這人碰了軟釘子,卻並不惱怒,依舊面帶笑容,他笑起來很是好看。
李隆基頓了一頓,才道:「張中郎何故登門,你不在控鶴監里好好為聖人修書,卻是來這裡做什麼?」
這個人就是張昌宗,張昌宗誠摯地道:「下官久未拜見臨淄王,心中甚是牽掛,這不,剛剛抽了空,也就來了。」
李隆基不露聲色,道:「是嗎,如此,倒是有勞了。」
張昌宗左右四顧一眼,才繼續道:「臨淄王何不借一步說話?」
他本是忌憚這裡耳目太多,畢竟有這麼多屬官在此,說話有些不太方便。
誰曉得李隆基卻是正色道:「這些人都是本王的屬官,更是本王腹心之人,本王對他們絕不會有什麼隱瞞,張中郎,有話但說無妨。」
這話看上去豪邁,卻也顯露出李隆基小小年紀所表現出來的水平,足以讓人對他死心塌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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