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君集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他是個多疑的人。
自己的奏疏石沉大海,而陛下對於陳正泰謀反一案絕口不提。
只是一味的催促自己立即班師回朝。
而原來從沒有中斷過的家書,卻在這時候徹底的斷絕了。
此時的侯君集想到了最可怕的可能,即:自己的家人已經被朝廷控制住?陛下不斷的催促自己班師回朝,在那長安城裡,只怕早有人在候著自己,人一到,便立即擒拿問罪。
侯君集是個工於心計之人,越是這樣的人,他看待任何事物,都不會簡單的去思考。
當他察覺到不對勁,便已感覺到,自己已經沒有路可走了。
於是他得出了一個結論,一定是被陳正泰坑了。
而陛下對陳正泰信任到這個地步,連他謀反的事也沒有過問,自己還有活路嗎?
此時,只怕就是已無路可走了。
當然,也不全然沒有路走,還有一條更崎嶇的道路。
侯君集一夜未睡,他反覆的想著各種可能。
甚至他努力的幻想,或許這不同尋常的現象,可能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罷了,事情可能並沒有這樣的糟糕。
可隨即他想到了李世民……內心深處,又變得更加多疑起來。
他很清楚李世民的為人,至少這和李世民刻意展現出來的寬和形象完全不同,固然對於絕大多數人,李世民是寬容的,可一旦觸及到了李世民的逆鱗,那麼李世民會比任何人都要狠辣。
於是,他腦海中,無數的念頭升起來,會不會是自己的女婿已經被拿住了,他會不會泄露什麼?
自己平日裡和女婿說了許多的話,這些話透露出去任何一句,都是死無葬身之地。
除此之外,還有……自己的族人近親們……現在如何……
他們不可能不修書來,除非……已經被朝廷該拿的都統統拿下來了。
次日……晨曦初露,曙光落在這連綿的大營里。
一夜無眠的侯君集站了起來,他穿戴上了甲冑,腦子裡依舊是亂七八糟,心裡有無數的猶豫,那內心升騰起來的恐懼,已瀰漫了他的全身。
可他知道……他要掙扎求生。
還有一個辦法。
「召劉將軍和楊將軍以及錄事參軍劉瑤來。」
長史聽命,片刻之後,這三個心腹之人便入了大帳。
侯君集的氣色很不好,令人擔心,於是這將軍劉武便上前道:「明公,出了什麼事?」
侯君集道:「我只問你,當初我們密謀之事,倘若泄露,會發生什麼?」
驟然之間,帳中人變色。
劉武惶恐的道:「明公,事情怎麼會到這樣的地步,有確切的消息嗎?」
「我的族人……十有**,已被皇帝拿了。」侯君集道:「現在,陛下再三催促我等回朝。」
眾人惶恐不安起來,他們一個個看著侯君集,這些人都是侯君集心腹中的心腹,平日裡私下沒有少進行密謀。
侯君集若是完了,他們一個別想跑。
「明公,陛下為何不立即下旨拿人?」錄事參軍劉瑤忍不住道。
顯然,他還心懷僥倖。
侯君集便冷笑道:「老夫現在還掌著三萬鐵騎,囤駐在關外,陛下怎麼會這個時候拿人?十有**,這個時候他不露聲色,等我們回到了長安,再引頸受戮罷。」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深知問題的嚴重。
他們都是武人,而侯君集不一樣,侯君集雖是武人,卻心細如髮,這種才能,朝野內外,都十分欽佩。
現在侯君集推測出要大難臨頭,那麼大家可能真的有難了。
「不如,我等立即回長安,負荊請罪?」
「呵……」侯君集嘲弄地道:「負荊請罪?我們從前彼此交流的書信,可都在我的書齋里呢,還有一部分,由我女婿掌管著,若是這些都到了陛下的面前,我等還有生路嗎?」
劉武和劉瑤等人臉色驟變。
那書信中,可有不少不可言說之事啊,裡頭肆無忌憚的討論關於陛下和太子的事,任何一條,都足夠要人死十次了。
當然,他們恐懼的並不是皇帝,而是侯君集。
平日裡,他們和侯君集乃是兄弟,所以言談大多沒有什麼顧忌,當然,這書信決不可泄露,按理來說,侯君集收到了書信之後,應該立即焚毀。
可哪裡想到……侯君集卻還留著,而如今,這些書信卻極可能成為他們死罪的鐵證了。
只是……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侯君集為何要保留,難道他不知道這是很冒險的事嗎?
於是,眾人毛骨悚然的看著侯君集,侯君集冒險也要保留,唯一的可能就是……侯君集保留著這些書信,在未來是要有所用處的,譬如……這些書信就是大家的把柄,倘若背叛,便是大家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那劉瑤忍不住心裡哀嘆,侯君集真誤我啊。
劉武等人也是面如死灰,他們本以為大家是兄弟,誰料到侯君集卻將他們的書信當做把柄。更沒想到,侯君集這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最後可能成為所有人圖謀不軌的證據。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們當然不敢和侯君集翻臉,因為大家都清楚,大家在是一條船上啊。
「明公,事到如今,如之奈何。」
「我們現在唯一的本錢,就剩下這三萬鐵騎了,幸好這三萬鐵騎的將校,大多是老夫提拔出來的,他們與我們一榮共榮,一損俱損。若我等在關內,定是不能成事。可現在遠在中原千里之外,這西寧、朔方、高昌之地,已開始盛產糧食,又有牛馬,足以自守。何不如拿下高昌、西寧和朔方,與關中割據。最好再拿下陳正泰、韋玄貞、崔志正人等,作為要挾,換回我們的家小!如此,我們進可攻退可守!這高昌已亡,便由我侯君集來做這高昌王,爾等可俱為宰相和上將。」
此言一出,帳中竟是沉默了。
誰都知道,這條路很危險,一旦觸怒了皇帝,到時大舉出關,憑藉三萬鐵騎,怎麼阻擋呢?
不過……一旦成功,也未嘗不是壞事。
高昌和河西,還有朔方,這三地已有百姓四十萬戶,還有許多的匠人和勞力,以及許多的突厥騎奴,人口有數百萬之多,這關外,足以和那高句麗媲美了。
有這三萬鐵騎,拿住了陳正泰人等,便挾持了那陳家和世族,以此要挾,只要給與侯君集等人一些時間,在這關外立足,再徵發青壯的男子,可以湊齊十萬精兵,就算不可圖謀天下,但是世代在這西寧稱孤道寡,卻也足夠了。
只是……這個藍圖的設想固然很美好,可是對於許多人而言,想下定決心,卻是極不容易的事。
至少,此時眾人一副後怕的模樣,個個露出惶恐之色。
這是分分鐘都要掉腦袋,禍及妻兒老小的事啊!
「真有這樣輕易嗎?」
見劉瑤詢問,侯君集這時候已將心一橫,正色道:「如何不輕易?這關外之地,根本沒有多少兵馬。唯一的兵馬,不過是五千天策軍而已!」
「可那天策軍,自建立以來,幾乎沒有多少戰績,我們兵多將廣,只要拿下天策軍,便可拿下陳正泰人等,這都是輕而易舉之事。現在……我等已陷入了必死之地,到了這個時候,難道甘願束手就擒嗎?」
「只是將士們肯嗎?」劉武依舊心裡打鼓。
讓人叛唐,哪裡有這麼容易,許多人的家人,如今可都在關內啊。
一旁的錄事參軍劉瑤倒是垂著頭道:「由不得他們不肯,我們可以假傳詔書,就說陳正泰反了,陛下命我等襲擊天策軍平叛,將士們大多信任明公,生死相托,絕不會疑心!」
「只要我們拿下了天策軍,此地便是明公說了算,將士們即便是反悔,得知了真相,他們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畢竟他們已犯下了謀逆大罪,到了那時,唯一能選擇的,只能和明公一條道走到黑。」
劉瑤的話,無疑給與了其他人一些信心。
侯君集頷首道:「老夫正是這樣想的,只是此事機密,卻還需與諸位一起制定詳細的計劃,將士們要如何安撫,如何確保將士們確信陛下下旨平叛,這些……都需諸位隨我一道勠力。而至於那天策軍,在老夫眼裡,不過是一群沒有經過沙場的雛鳥而已,不值一提!」
「至於陳正泰人等……手無縛雞之力,只是案板上的魚肉罷了。老夫當初跟隨陛下,歷經大小數十戰,這天下從未有過敵手。而諸位又都是身經百戰之人,今手握重兵,怎麼甘心去做階下囚呢?」
不得不說,這番話還是很讓人動心的。
因為細細想來,其中的風險並不大,似劉武這些老將,根本沒有將天策軍放在眼裡,而侯君集這樣的天下名將,想要拿下區區一個天策軍,更是小菜一碟。只要拿下了天策軍,那麼高昌、朔方和河西,便徹底握在侯君集手裡了,又藉此挾持了陳氏和世族,讓朝廷投鼠忌器,足以和中原分庭抗禮。
可劉瑤還是覺得不保險:「何不聯絡草原中的眾胡,以及波斯人和高句麗人,彼此相約,歃血為盟?而今大唐鼎盛,誰沒有感受到巨大的壓力,他們一定願支持明公,唯有如此,明公便可立於不敗之地了。」
侯君集立馬點頭道:「如此甚好,我派人修書,一面讓人與他們聯絡,只是夜長夢多,此事需當機立斷。現在我軍駐地,與天策軍並不遠,何不奇襲,那麼就勝券在握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方案竟不知不覺的開始勾勒了出來。
侯君集終於安心不少,他道:「為了防範於未然,我該在這時上書一封,就算馬上要班師回朝,也得先安穩住朝廷,等他們自以為我們毫無察覺時,而我們則是拿下了關外之地,他們便追悔莫及了。」
越說,眾人越是興奮。
「不妨明公下令,就說後日班師,這樣的話,讓將士們做好準備,等到大軍即將開拔的時候,將軍再拿出偽詔,傳令對西寧發起攻擊,這是出其不意,又可不露聲色的聚集軍馬。」
「如此甚好,你們儘速去布置,至於這偽詔……」侯君集低頭,卻是拿起了李世民此前傳來令他班師回朝的聖旨,冷笑道:「就用這個吧,到時劉瑤來宣讀,不會有人會有疑心。」
劉瑤立馬道:「喏。」
………………
一份公文送到了陳正泰處。
卻是關於侯君集預備班師回朝的消息,侯君集表示後日即將出師,對陳正泰寒暄了一陣,同時希望陳正泰能去大營中飲酒踐行。
當然……陳正泰是沒有興趣去的。
武珝看著奏疏,卻是蹙眉不語。
陳正泰看了她一眼道:「這侯君集當真要班師了?」
武珝搖頭:「侯君集此人,絕不會這樣簡單,這樣的人不能用常理來猜測。」
陳正泰疑心道:「這是為什麼?」
「通常我們每一個人去猜測別人的時候,都會帶入進自己的心思。學生就打個比方吧,比如一個懶惰的人,他看誰都是懶惰的。一個簡單的人,他看誰都覺得簡單。同樣的道理,縱觀侯君集這些年做的事,恩師就會發現,這個人心思縝密,而且為人狡詐,做事也很狠辣。那麼……這樣一個人,他去揣測恩師,去揣測天子,去猜測別人,會用簡單的想法嗎?他一定會認為,別人比他更狡猾,比他更縝密,比他更狠辣。因而,這就會造成他對任何事都疑心的心理,他越是疑心,就越容易恐懼。而一個縝密、狡詐和狠辣的人,一旦生出了恐懼之心,這才是最難預料的。這樣的人……往往敢做出讓人無法想像的事,最終十惡不赦!」
陳正泰恍然大悟,不禁失笑:「難怪我看誰都比較懶,每天都想治治別人的懶病,原來是這個道理啊。」
陳正泰現在幾乎對武珝完全沒有懷疑了,他很清楚,武則天對於人心的洞察力太可怕了,這天下的所有人在武珝眼裡,就好似是沒有穿衣一樣,只需瞥一眼,便可被武珝看的一清二楚。
這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武珝聽了陳正泰的話,不禁失笑道:「所以越是他這個時候說是要班師回朝,恩師才越要小心謹慎為上,切切不可有絲毫的僥倖,因為……大事將要發生了。」
陳正泰越加的也深以為然,點頭道:「我召我兄弟們來議一議。」
武珝自然知道陳正泰的那些兄弟是什麼人……一個漢話說的有些一般,表達能力有所欠缺的黑齒常之。一個成日耀武揚威,每天嗷嗷叫的薛仁貴。還有一個據說挖過煤,而後好像因為這個經歷,所以身心不太健康,總是寡言少語,永遠都托著下巴作思考狀的陳正業。
唯一一個正常一些的,想來就是蘇定方了,嗯,大抵表面比較正常。
當然……還有一個叫鄧健的,乃是天策軍長史,不過他總是神經兮兮的,開口就是拯救世界,要挽救蒼生之類的。
武珝想到這一個個特別的人,只一笑,因為她心裡知道,無論如何,陳正泰是信任這些人的。
不過對於這些神神叨叨的人,武珝也有些摸不清他們的路數,索性就閉口不言了。
當日,蘇定方等人被召來了大帳,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商議了一夜,到了三更時分,方才各自散去。
看的出來,他們很高興,尤其是薛仁貴。
陳正業繼續拖著下巴,繼續若有所思的樣子。
鄧健昂著頭,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麼。
果然,還是蘇定方正常一些,這幾個人回了營,卻沒有什麼大動作,很明顯……陳正泰讓他們不要聲張,只是暗中做好準備即可。
…………
「陛下……」
此時,在京都的宮裡,張千快步進入了文樓。
這一次,他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此時,他的手裡拿著的,卻是一沓書信。
李世民正坐在桌案前思慮著什麼,聽聞張千進來的腳步,抬頭道:「何事?」
張千焦急地道:「從侯君集的女婿賀蘭楚石手裡,查到了一批書信,奴覺得事關重大,特來請陛下過目。」
李世民頷首,這書信真不少,足足有數百之多,張千取來的,都不過是冰山一角而已。
李世民撿起一份,張千則在旁解釋道:「這些書信,都是這賀蘭楚石妥善保管的,奴拿下了賀蘭楚石後,逼問之下,他為了自保,將這些書信統統交了上來。他說,他的岳父之所以讓他保管這些書信,是因為要拿捏住某些人的把柄,好讓這些人……為侯君集所用。」
李世民只看過書信,這第一封,沒有看落款,卻只從筆跡里看出什麼,詫異道:「這難道不是劉瑤的書信嗎?」
李世民對劉瑤有印象,因為劉瑤早在十幾年前,就是李世民的護衛,李世民十分欣賞他,最後便讓他在軍中開始擔任要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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