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泰見郝處俊凝視著自己,似乎有很多問題不解,便微微一笑。
「你看看這二皮溝,招了多少的流民,這麼多張的嘴,有一句話叫做救急不救窮,現在二皮溝還有錢糧賑濟他們,可是時日一長呢?這世上,人才是最寶貴的財富,你別看二皮溝賣鹽能掙錢,可相對於人而言,賣鹽又算什麼?可是……人與人又是不同的,尋常的人,真的能創造財富嘛?我看不盡然,靠力氣掙錢,永遠都不如靠腦瓜子掙錢好使,這些流民,現在雖是困苦,可若是將來他們可以做到能寫會算,這才是有益於天下,也有益於二皮溝。「
郝處俊一臉震驚:「恩主要讓所有二皮溝的人讀書?」
「我想試一試。」
郝處俊卻是震撼的說不出話來,朝著陳正泰連連搖頭。
「這絕無可能……這些人多是一些毫無見識的流民百姓,他們……他們如何能讀書……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若是挑選十人、百人,或許可以。可這是數千上萬人啊,世上沒有人可以做到。」
看著郝處俊驚駭的樣子,陳正泰發現自己在雞同鴨講。
其實這可以理解。
來自後世的陳正泰深信誰都是可以讀書的,即便是最下賤的百姓,他們也有成才的可能。
可是……對於郝處俊而言卻是完全不同,在他的眼睛裡,能讀書的是人上人,只有生在顯赫姓氏里,有著家族血統和閥閱傳承之人,才有成才的可能。
哪怕是陳正泰面前的九個讀書人,也不乏有寒門出身,譬如李義府。
可在這個時代的寒門,和後世的所謂寒門是不同的,後世人們將窮人比喻為寒門。
而在唐初的寒門,則是相對於高門而言,譬如李義府,他就因為自己出身在寒門而自卑,因為郝處俊是縣公之子,父親曾經做過州刺史這樣的高官,至於祖父,也曾權傾一時。
可李義府呢,他的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丞,也就相當於副縣長,正因為這個『卑微』的身份,李義府覺得出身寒門的自己在其他的上品之家面前抬不起頭來。
李義府常常覺得自己的父親只是個縣丞而覺得羞恥,為自己可憐的寒門出生而自卑,以至於他做任何事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因為他很清楚,別人可以踏錯十步、百步,而自己只要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
而至於這個時代如鄧健一般的尋常百姓,在這些有門第的人家看來,實是螻蟻。
讀書……笑話……他們也配嘛?
自然,持有這樣觀念的人,已經無關善惡了,這不過是長年累月下來人們形成的固有印象,不會有人覺得有這樣的想法和善惡有關,歷來多少正人君子,他們有著極優良的道德修養,同樣也是如此觀念。
陳正泰看出了九個門生眼裡閃露出來的疑慮。
陳正泰知道,其實這種事沒必要去爭辯,在強大的固有觀念面前,其實是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於是道:「這於你們而言,一定是未曾設想過的道路吧。」
郝處俊等人很給陳正泰面子,選擇沉默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可是如果不去試一試,又怎麼知道能不能成功呢?」
陳正泰丟下這麼一句話,繼續保持笑容,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遭受了羞辱,九個讀書人像看傻瓜一樣看自己,正因如此,更要保持微笑,營造我很勇或者是我很神秘的印象。
天氣已漸漸的入秋了。
蝗蟲漸漸凋零,只是整個關中,卻已被這無數的飛蝗啃噬的一乾二淨。
官府和二皮溝雖然盡力的賑濟,可這滿目瘡痍之下,無數衣衫襤褸之人,似乎已經在自己的記憶深處,留下了貞觀三年這個夏日裡不堪回首的飢餓印記。
朝廷連頒旨確定了科舉的新政,這令已齊聚在長安的數千舉人多了幾分希望。
新政的舉措簡直無懈可擊,總體而言,但凡對新政有所了解的,大抵都覺得存在舞弊的可能已經微乎其微。
緊接著,考期已日近,到了開考的清早。
二皮溝大學堂外頭,已備好了車馬。
九個讀書人迎著朝陽,走出了學堂,他們在此朝夕相處了兩個月,彼此已經相熟了,可現在……卻如掙脫了牢籠的雀兒一般,彼此來到了車前,提著考藍,相互作揖告別。
郝處俊早就想好了,這一次進士科考試之後,無論是否高中,他都打算成績揭曉之後便跑路,再不給陳正泰把自己抓回來的機會。
倒是出身寒門的李義府,卻還在猶豫著是不是考完回鄉,他其實挺懷念這裡的飯菜的。
其餘人各懷心思,科舉對他們而言,不過是碰碰運氣而已,畢竟他們要考的是進士科,進士科在科舉各科中最難,前途難料。
甚至在這個時代,許多無法進士出身的人即便將來成為宰相,也不免視自己無法成為進士而心懷遺憾。
陳正泰這時騎著馬親自來了,九人用複雜的眼神看了陳正泰一眼,彼此之間相互行過禮,隨即辭行告別。
上車的時候,一心只想離開學堂這大囚籠的郝處俊突然覺得自己鼻頭一酸,在這個記錄下人生兩個月記憶的地方,此時突然離開,內心深處,竟是懷有了某些不舍。
這個時候,哪怕是此前各種咒罵和嫌棄的陳正泰,竟也開始一併懷念起來。
等馬車徐徐而動。
透過了車簾,郝處俊看到後方,陳正泰在朝陽之下駐馬而立,遙看著馬車的方向,郝處俊下意識的眼圈紅了。
馬車將九人送至考場。
在這裡,飯山縣公郝相貴瘋了似的尋覓一個熟悉的身影,終於,他看到了有一個熟悉的人下車,便瘋了似地撲上前去:「處俊,我的兒……」
兩個月時間裡,父子不能相見,對彼此而言,就好似是兩個世紀一樣的長。
唯一不同的是,郝相貴清瘦了,形容枯槁。
而郝處俊……長胖了。
郝相貴淚眼滂沱,不顧身邊詫異的人,揪著郝處俊不肯放手,嚎啕大哭道:「為父日夜惦記著啊,生恐你在二皮溝受了委屈,為父不是不想營救,只是那東宮的人不肯讓為父進去,為父幾次想要面見陛下,可陛下也對為父置之不理,我的兒……」
父子二人,抱頭痛哭。
一旁的人紛紛指指點點,低聲議論:「這不是二皮溝的九個讀書人嘛,真可憐,你瞧瞧他們的樣子,面色是紅潤,咦,我認得他,他怎麼還長胖了呀。」
「反正他們很可憐……」
「對,對,可憐人啊。」
……
隨著吉日到來,考場敲了銅鑼,無數的考生湧入考場。
郝處俊等人混雜在人群之中,只能自偏門進去。
另一邊,卻有中門。
中門處,護衛更加森嚴,從一輛輛極精美的馬車裡,落下一個個衣冠楚楚的貴公子。
這些人的門第比之郝處俊還要高的多。
博陵崔氏的子弟。
還有趙郡李氏、太原王氏等等。
他們大剌剌等自中門進入,不像是來考試,而是像來巡視考場的。
進入了考場。
有人叫住了郝處俊。
郝處俊回頭。
卻見一人面帶微笑的看著自己。
一見這個人,郝處俊不敢怠慢,因為相比於陳正泰,眼前這個人更加不好惹,此人出自范陽,姓盧,叫盧廣勝,生得面如冠玉,又因為生自高門,舉手投足之間,顧盼自雄。
據聞這個青年人,當初太上皇在的時候,想將公主下嫁給他,也給盧家拒絕了。
在盧家人眼裡,李氏雖貴為皇族,而盧廣勝這樣的盧家嫡系子弟,卻更金貴。
郝處俊是偶爾認得盧廣勝的,彼此之間門第相差實在太大,哪怕他家有縣公的爵位,以往的時候,郝處俊不過是盧廣勝的小跟班而已。
「你也來考?」盧廣勝時刻面帶微笑,可這親切微笑的背後,卻時刻帶著傲然之色,這個世上能被他看在眼裡的人並不多。
郝處俊朝他作揖:「是,盧兄也來考嘛?」
「據聞科舉出了新規,我來見識一二。」盧廣勝淡淡一笑:「處俊啊,你要努力。」
他這般鼓勵了一句,在郝處俊聽來,頗有幾分刺耳。
意思是,他盧廣勝自是勝券在握,可是自己嘛,當然還要努力的考了。
不過郝處俊竟沒有絲毫的怨憤,他心裡很清楚,眼前這個人,家學淵博,見識過人,絕不是自己這樣的人可以與之相比的。
「是。」郝處俊繼續作揖。
盧廣勝笑吟吟道:「據聞你還入了學,什麼皇家二皮溝,是嘛?」
這一問,讓郝處俊頓時面紅到了耳根,唯唯諾諾不知如何回答。
盧廣勝輕笑,帶著清貴之人特有的優雅,方才的奚落,點到為止,隨即便目不斜視,踏足進入了考棚。
考試隨即開始了。
這裡被隔開了一個個的考棚,這也是科舉新規的一部分,人在考棚之中,與人隔絕,考吏們發放了卷子,而此刻,郝處俊深吸一口氣,他屏住呼吸,開始認真的答卷。
但願……我能成功嗎?
該死,為何一提筆,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二皮溝大學堂,想到了陳正泰。
郝處俊忙搖頭,想將腦海中陳正泰的影子驅散。
努力深吸一口氣,突又想起陳正泰的話:「努力,奮鬥!」
於是,落筆。
白紙上,墨跡化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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