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她,大殿內的氣氛頓時一變。
今天能出席皇帝賞宴的人中,唯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已經正式得到冊封的秦王妃,另一位,就是這位以集賢殿正字的身份跟隨漢王——如今已經是太子殿下——出征的虞明月。
皇帝陛下的心意,就算不用窺伺,眾人也早就心知肚明。
所以看到她來,許多大臣雖然不好做出太阿諛奉承的樣子,但一個個還是堆起滿臉笑容,有些甚至真的不顧體面,上前逢迎。
只是,當聽到她走進來時說出的那番話,尤其是那兩句的時候,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沈無崢的臉色更是一下子陰沉下來。
虞明月走進來,自是大助了宇文呈一臂之力,更是眼看著眾人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的樣子,不由得有了幾分得色,可就在這時,沈無崢卻上前一步,沉著臉問道:「你剛剛,說什麼」虞明月沒想到,他會是第一個開口的。
對於之前自己想要取他性命這件事,虞明月自知不可能隱瞞,只不過沈無崢君子之風,會保持眾人的體面,哪怕險些命喪黃泉也不會真的在這種時候跟自己撕破臉,可他卻主動上前來跟自己說話,而且看他的臉色,陰沉得嚇人。
虞明月愣了一下,立刻回過神來,只怕是因為自己口中的「毒雞湯」,又是他們理解不了的。
這個時候,她的心裡升起了一絲這些日子已經習以為常的,濃濃的優越感,只想著哪怕是那麼有名的一個名人,學富五車,面對自己也無知得像個孩子。
於是淡淡笑道:「毒雞湯嗎」「……」「就是那些,表面上看起來可以安撫人心,但其實根本沒用,只能騙騙自己的話。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些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有些人的臉上,仍舊眉頭緊鎖,甚至還露出了幾分隱隱的憂慮,還有些人,則直接用憤怒鄙夷的目光看著她,毫不遮掩。
只見沈無崢面不改色,更久陰沉的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嗯」「我問的,是開頭的兩句。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虞明月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冷笑道:「怎麼,有什麼問題嗎」「……」「這世間本來就是這般黑白顛倒。
好人受苦,惡人享樂,你難道還要騙自己,對這些視而不見嗎」「……」「我只不過是說出來了而已,怎麼,接受不了」「……」沈無崢沒有說話,臉色越來越難看。
雖然商如意也生氣的,但這個時候,她反倒更擔心沈無崢,因為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看到過沈無崢露出這麼生氣,甚至因為咬牙,臉上的表情都變得有些扭曲的神情,而且,他垂在身側的手用力的握緊,掙得關節發白,指骨都開始啪啪作響。
就在這時,宇文曄冷冷開口道:「這種顛倒黑白的話,你最好咽回去!」他一開口,跟沈無崢,跟商如意開口都不同,不僅冷峻剛硬,更有一種屬於武人的,屬於上位者的無形威壓,虞明月原本趾高氣揚,一聽到他的聲音,還是忍不住氣短了一下。
她皺著眉頭看著宇文曄。
只見宇文曄上前一步,攔在了沈無崢的面前,沉沉道:「我問你,這個世間黑白顛倒,惡人享樂。
那伱在此處穿金戴銀,前呼後擁,是苦是樂,是黑是白」「……!」虞明月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宇文曄接著說道:「若是受苦,那朝廷虧待了你什麼皇帝陛下賜宴之舉,又虧待了你什麼!」「……」「若是享樂,那你是善是惡」「……」「這裡的人難道都是惡人那豈不是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他的聲音本就渾厚低沉,開口如警鐘一般,這個時候說出這番話來更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周圍那些官員原本心中有氣,卻礙著面子不好直接開口,這個時候也都紛紛冷言道:「是啊,我們都帶著金玉腰帶,可不就是殺人放火的主嗎」「咱們這些人,都是禽獸。
」「老鄭,我聽說前陣子你還拿了幾十兩銀子把城西的橋補了一下,這下好了。
」「呵呵是啊,活該我們無屍骸啊。
」見此情形,虞明月有些慌了神。
她這才發現,周圍的這些人所帶的腰帶都是鑲金嵌玉,甚至連她自己的腰帶上都鑲嵌著金箔玉牌,自己剛剛只顧著說那些話去反駁沈無崢,卻忘了這些話到了這個時代,竟也會迴旋扎到自己身上。
她急忙道:「我,我不是——」話沒說完,另一個聲音打斷了她,雖然相比起宇文曄的低沉渾厚,這個聲音帶著一點天生的溫柔底色,卻在這個時候也更添了幾分嚴肅:「虞大人剛剛的這些話只是口誤,二弟你就不要跟她一般見識了。
」眾人一回頭,只見大殿外,一個高大英俊,風度翩翩的身影慢慢走了進來。
正是今夜所有人矚目的,大盛王朝的新任太子——宇文愆!一見到他,眾人急忙叩拜行禮,連冷著臉宇文曄和商如意,甚至一直咬著牙,仿佛胸中還有一口濁氣難以排解的沈無崢都對著他行了個禮。
「諸位不必多禮。
」宇文愆溫和的抬手示意,這個時候,他恰好走到虞明月的身邊,低頭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她,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從夜色中走出,他的眼神中也帶著幾分夜色的陰霾,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但這種口誤,虞大人今後最好不要再有。
」「我——」虞明月急了,忙要解釋,可對上他的眼神,不由得喉嚨一梗。
倒是一旁的宇文呈道:「她說的是實——」這一次,他的話也沒說完。
因為就在眾人都安靜下來,看著眼前這一場仿佛是皇室內部的「鬧劇」的時候,玉公公高聲唱喏的聲音傳來,頓時震得眾人都心頭一沉。
「皇上駕到!」一聽說皇帝來了,眾人全都一震,也不好再釋放任何情緒,全部都整衣肅容,對著大殿外緩緩走進來的魁梧威嚴的身影叩拜,山呼萬歲。
宇文淵緩緩走進大殿。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喜怒,可只有跟得最近的玉公公能勉強辨別出那雙威風不減當年的虎目當中閃爍的一點不悅,而這一點不悅,已經足夠他身上散發出的威壓之氣迫得眾人大氣不敢喘,玉公公又轉頭看了一眼跪在旁邊的虞明月,冷冷的搖了搖頭。
宇文淵這才道:「平身。
」眾人這才謝恩起身,眼看著宇文淵一言不發,只緩緩的朝著大殿上的王座走去,大家也不敢多言,都紛紛去找自己的座位,無聲落座。
一時間,整個百福殿上只剩下腳步聲和衣衫揉搓的聲音。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高興了。
宇文淵出身行伍,自帶兇悍,坐到九五之尊的寶座上後,為了親近群臣,他反倒時常露出笑容,甚至刻意與一些故交說些家常話來親近彼此,今晚這樣的夜宴,若是平時,他是一定會在進來之後,拉著眾人說點閒話,緩和氣氛的。
可他一個字都沒說,顯然情緒與平時不同。
而商如意和宇文曄一邊往前走,找他們的座位的時候又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很明白,剛剛太子宇文愆應該是陪著皇帝一道過來的,否則,前後腳不過兩三步的距離,不可能他還敢走在自己父皇的前頭。
之所以他先進來,顯然是因為他們都聽到了虞明月的話。
這種話,街頭巷尾百姓抱怨的時候可以說,惡人作惡的時候自我安慰可以說,但,朝堂之上飽讀詩書,治國齊家,為官做宰的人,死也不能說!這不僅是一種態度,更是一種信念。
虞明月在這個地方,在這些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豈不是讓所有人向人間惡相妥協那將來這些人再面對人生選擇,甚至可能是關係著國家前途,百姓命運的選擇的時候,會偏向哪一邊又會造成什麼後果說這種話,簡直可惡至極!從宇文淵此刻的態度就看得出來,他顯然是很生氣,但又顧忌著虞家的面子,更顧忌著虞明月跟隨宇文愆出征太原,今晚是太原之勝的慶功宴,如果宴席未開先罰功臣,那今晚這場夜宴就徹底白費了。
所以他才讓宇文愆先進來阻止了虞明月的胡說八道,自己再進來——但也沒什麼好臉。
眼看著皇帝走到前方坐下後,太子、秦王和秦王妃也都落座,眾人這才謝恩,紛紛入座。
而坐下之後,宇文曄又朝著對面冷冷的看了一眼,因為目前虞明月的官職還只是一個小小的集賢殿正字,只能排在離宇文愆隔開好幾桌的地方。
此刻,她的臉上也沒有了剛剛的盛氣凌人,坐下的時候腿腳發軟,還趔趄了一下。
她,好像也開始擔心了。
今晚這樣盛裝赴宴,自然是為了迎接宇文愆白天的冊封大喜,甚至可能還有今晚對她的歸宿的決定,但剛剛那一番,虞明月的心裡突然有些不安了起來。
這個時候,她也感到了一點後悔。
自己逞什麼口舌之利呢!0....77.520..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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