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終究是長大了啊。」坐在飛往龍淵城的飛艇上,秦弈盤膝抱著腳板,有些緬懷地感嘆:「那個蠢萌的臭蛇,終究是變了。」
流蘇飄在他邊上,面無表情道:「你認識她十二年了吧。」
「是的。認識你比她早幾個月。」
「關我何事……那時候她是十三歲吧?」
「是的。」
「所以她現在其實已經二十五了,即使身體長不大,你真以為她腦子也不會長?」流蘇沒好氣道:「何況她作為少主,代為理政很久了,想裝傻都不好裝了。」
「那清茶百來歲了還是那樣。」
「清茶先天有缺,不一樣,常理來說她的性情就只會凝固在點化之時。」流蘇嘆了口氣:「現在清茶也在發芽,到時候說不定憨憨清茶也要沒了。」
秦弈痛心望天:「時間真是把殺豬刀。」
流蘇斜睨著他,如看白痴:「沒見過不想自家孩子長大的男人,你才是腦子缺根筋吧。」
秦弈帶著最後的期待,問道:「有人一把年紀了也是憨憨的,你說她們能不能繼續保持?」
「我怎麼知道?」流蘇哭笑不得:「你這是被觸動了哪根筋?」
秦弈拳頭抵著下巴,幽幽道:「我今天居然覺得夜翎有點……有點妖。」
「?」流蘇奇道:「妖怎麼了?她不就是妖嗎?」
「不是這個妖,是那個妖!」
「白痴,跟你沒法說。」流蘇道:「你該關心的難道不是西方的狼煙?」
秦弈怔了一怔,向西遠眺。
西邊果然有隱隱狼煙。
暉陽神念肆無忌憚地蔓延千里,很清晰地看見了有軍隊交鋒。
確切地說,是一方在攻城。
守方城池旗幟:「安陵」。
攻方中軍大旗……是「乾」。但左右副旗飄揚,幾乎把乾字蓋過了。
副旗大書:「南明離火」、「謝」。
秦弈豁然起立。
這是秦弈很熟悉的南離軍隊,南明離火軍!
十來年過去,將士們想必都換了一輪了,主帥看上去依然是老將謝遠,或者是他的子侄?
秦弈立刻把飛艇轉向,準備靠近些看看狀況。
那座城池很大,頗有點大城市氣象,只是奇怪的守備空虛,都是老弱病殘和新兵,根本抵抗不了南明離火軍的進攻。秦弈才掉頭沒飛多久,那邊城牆已經搖搖欲墜。
正在此時,城中冒起火光,似有火龍直燒登城的南離軍。
修士出手?
秦弈下意識就想干涉,卻見謝遠中軍也亮起了術法的光芒,繼而暴雨天降,把火龍澆滅。
這是……潛龍觀的氣象道法?
道法破解,城門轟然告破,南明離火軍席捲入城。
有幾個道士祭起飛行法器跑了,軍隊中的潛龍觀弟子也沒去追,只是護持中軍,緩緩進城。
秦弈在高空剎住了飛艇。
往下看去,可以看見一座宮殿,裡面一片嘈雜,宮門有組織守備但凌亂不成章法,很快就被推了進去,南明離火軍蜂擁而入。主殿外鋪了一些柴薪,好像是裡面末路的王要自焚了。
殺氣騰騰的南明離火軍忽然就停住了腳步,顯出了嚴明的軍紀。
每個人看著那些柴薪,眼裡都有些緬懷和敬意,本該進去抓人的,卻沒有人動。
秦弈看見了白髮蒼蒼的謝遠,連走路都已經有些虛浮無力,慢慢地走到隊列之前,安靜地看著殿門。
那叱吒沙場的名將,終於老得走路都沒了力氣,他的統帥指揮,可能都是強撐病體。
不許人間見白頭。
秦弈的眼神越發悵惘。
只是十二載回眸,便即如此。他可以想像很多仙人百年千年之後再看世間那種感覺……秦弈不知道當自己經歷的時候,心情會是如何。
看曾經熟悉的國度都已經換了國號,曾經熟悉的面龐連一個都沒有了……或者像流蘇一樣,數萬載出來,曾經的小土包都成了一座山,曾經的森林已經成了平原……
那種觸動,想必會更大。可以理解天樞神闕抽離世間的視角,再是有情人,見多了也就淡了。
秋風拂過。
宮殿半天沒燒。
謝遠眼中終於起了點怒意,低聲道:「拿了。」
左右親兵衝進殿中,揪出了一個穿龍袍的胖子。
「你若真點了火,我南明離火軍會除盔給你敬禮。」謝遠慢慢道:「可惜只是這副德性……把他捆上囚車,進獻吾王。」
話剛說完,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旁邊有一中年將領扶住他,急道:「父親!」
謝遠擺擺手,低聲道:「老了……能活到見證此日,已經足慰九泉。」
那明顯是他兒子的將領道:「大王還等父親去打京師那場戰。」
「對……」謝遠打起了幾分精神:「還沒活夠,老夫要看見化乾為離的那一天。」
兒子壓低聲音:「父親慎言。」
「沒關係了。」謝遠忽然笑了起來:「大勢如潮,再不可逆,除非仙家干涉,否則便是定局。」
「那……會有仙家干涉麼?」
謝遠搖了搖頭:「不知道,往常的話不該有,這次似乎有點奇怪……不過大王雄才偉略,應該盡在算中了吧……」
「如果……太一宗那些人真的大肆干涉,我們怎麼辦?」
「太一宗?了不起麼?」空中傳來低語聲:「別人若有太一宗,南離也不是沒有國師。」
語聲渺渺,抬頭不見人。
謝遠卻大喜:「國師!」
空中飄下一枚丹藥,秦弈聲音柔和,卻帶著幾分惆悵:「直接增壽元之丹,我至今不會。不過此丹調節氣血,撫平舊創,必能讓老將軍健體延年。若有盛事,想必將軍也不會希望缺席。」
謝遠一把吞了丹藥,大笑道:「有力氣赴盛事足矣,又何必延年!」
何必延年。
秦弈坐在飛艇船沿,輕聲嘆息。
謝遠的壽數,可能不到半年了。老將軍全程經歷這番滄海桑田的風雲壯闊,想必人生已經不會有遺憾。真的是何必延年……
南離上下都有這樣的精氣神,那人間功業金戈鐵馬的熱血,天下為局的謀算,總是讓秦弈覺得很多仙人都被比下去了。
就像是太一宗的某些人,活得蠅營狗苟,直如笑話一樣。又哪裡來的底氣高高在上,自以為碾壓凡俗?
從當年盜軍械圖,到如今離火軍突兀地出現在西邊數千里外,秦弈可以想像當時才幾歲的李無仙深謀遠慮的布局,只待今天。看謝遠提起「大王」時那佩服的「雄才偉略」之稱就明白了……
不是誰教的,是她自己這麼強。
即使是誰教的,能善用他人之計,本來就是一位王者的優秀素質。
秦弈忽然覺得,即使太一宗真正的高級修士出手,說不定都會被自己的小徒弟弄死。這種感覺毫無道理,畢竟力量差異有些離譜,可這感覺卻如此清晰。
曾以為自己把無仙送到大乾,是自己隨手下了一枚閒棋,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如今看來,不是閒棋有用,而是反過來了,無仙才像下棋的那個人,自己仿佛成了一枚閒棋?
棋痴的話再度閃過腦海:「多看,少做,不入局中,是為觀棋。」
可這又怎麼可能……
辦不到的。
不管從哪個角度去看,自己早在十二年前,早就已經是這場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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