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州。
張家家主張良鈺邀請方惠真來家中赴宴。
宴席很簡單,安排在了府邸別院的水榭之中。
吃食也沒有大魚大肉,只是幾樣小巧的點心,外加燒好的熱酒。
水榭景色精緻,夾岸桃紅柳綠,將江南的雅致點綴得淋漓盡致。
方惠真並沒有心情欣賞周邊美景,而是一臉肅然。
水榭位於水池之上,四方通風,周邊情況一眼而見,上下無人。
這是商議要務的最佳之地。
「孟明先生,請坐!」
方惠真跪坐在蒲團之上,心底頗為不安,拿不準張良鈺到底是哪邊的人。
南唐?
還是大周?
雖然當前大伙兒都上了羅幼度的賊船,可實際想法究竟如何,又有誰知道呢。
張良鈺並沒有勸酒,坐下之後,便看著方惠真道:「孟明先生,我張家已經決定將籌碼壓在大周身上了。不管這廬州是否守得住……守得住最好,守不住就舉家遷往中原,找一處適當的地方重新立足。」
方惠真心底忽的一松,隨即也感慨張良鈺的魄力。
張家是廬州三姓之首,在廬州已經有六百多年的歷史了,可謂根深蒂固。
要做這種決定,真不容易。
方惠真嘆道:「孟知兄好魄力。」
張良鈺搖頭苦笑:「這跟魄力無關,而是羅相公此人手段過於老辣,上了他的賊船,已經下不來了。孟明先生是讀書人,或許還沒察覺廬州的變化。現在的廬州已經不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先生信不信,我張家有一點點異動,羅相公便能立刻探知詳情?」
方惠真問道:「淮鹽是影響真的那麼大?」
細節他不清楚,但這些日子,廬州的變故卻也在他的眼底。
博征將淮南百姓逼迫得難以為繼,羅幼度慫恿從廬州商人手中獲得了大量的錢幣,在廬州求購淮鹽。
飽受鹽害的百姓莫不歡欣鼓舞,將朝廷強迫他們博征的淮鹽賣給了羅幼度。
據說短短几天,羅幼度就收了八萬斛淮鹽。
八萬斛!
十升等於一斗,十斗等於一斛。
正常情況下,廬州全州百姓十年都吃不了這麼多鹽。現在一個廬州,居然收上來了八萬斛鹽。
這博征的危害,可見一斑。
方惠真一直都知道博征害民,但實在不知居然害民至此。
張良鈺點了點頭,說道:「羅相公他死抓住了這點,現在的他將商人的利益跟百姓的利益與自己的興衰存亡綁在了一起。他若在,廬州百姓及安好,廬州商人就能賺得盆滿缽滿。他若不在,廬州百姓將會回到從前,而商人們將虧得一無所有。他利用博征,已經盡得百姓與商人們的心。」
「不只是他們,我張家人也心動了,在通過各種關係收集淮鹽。現在只有羅相公能將淮鹽通過水路運往壽州軍營,通過下蔡浮橋運往中原。他抓住了生財的命脈,我們都在指望他給我們帶來財富。」
「我雖是張家家主,可在利益面前,未必就做得了全家的主。」
方惠真一臉震撼與吃重,嘆道:「這利益把控,誰受得住誘惑?我是家無餘財,不然未必受得住這種考驗。」
張良鈺苦笑道:「孟明先生只怕還沒察覺問題所在。」
方惠真肅然道:「孟知兄請賜教。」
張良鈺道:「商人幹的事情,我們廬州三族也能幹。為何羅相公召見我們的時候絕口不提淮鹽的事?從當前的情況來看,他並不反對我們分一杯羹,只是不將大頭給我們,分給了那一群商賈。」
「之前我還憤憤不平,想著就我張家的實力,難不成比不上一群市井商販?將淮鹽交給我廬州三族,保管廬州上下唯命是從。」
「直到最近我才察覺到羅相公的心思,廬州的余鹽已經收得差不多了。」
「鹽這東西多了無用,但不能不吃。」
「商人們已經開始利用他們以往的渠道往別的州府縣收鹽了。」
方惠真也聽明白了,臉上一片震恐。
這哪裡是收鹽,分明是宣傳大周的仁德、
廬州的情況一旦傳到周邊,那不論是百姓商販還是想要發財的世家人,都會囤積淮鹽,然後喜迎王師。
真到那個地步,羅幼度大軍所到之處,將會是人心所向,無往不利。
張良鈺說道:「孟明先生以為這羅幼度如何?」
方惠真喉嚨有些發乾,猛喝了一盅酒,好一會兒才道:「諸葛之稱,名不虛傳。」
張良鈺又道:「那大周天子,比江南唐主又如何?」
方惠真苦笑:「熒光焉能與皓月爭輝。」
張良鈺感慨道:「既是如此,還有什麼可猶豫的?下不來的賊船,就不是賊船了。只要能夠順利到岸,那就是官船。」
方惠真長吐了口氣,說道:「孟知兄無需多言,某最近亦在為此事犯愁。江淮百姓飽受暴政之苦,我輩讀書人到底是為民請命,還是恪守臣子之道。」
「今日與孟知兄一番交談,方始明白先聖荀子之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上無道,我輩自然不能坐視百姓陷於水火之中。現今廬州脫難,但和州百姓依然陷於暴政之下。某自當修書於我侄兒吳翰,讓他迎接王師。」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投降都要找一個好的理由藉口。
方惠真早年與吳翰父親吳審禮有同窗之誼,情同手足,後來吳審禮過江時,不慎落水而亡。
方惠真感念當年情誼,將吳翰接至廬州撫養。
吳翰自幼好武,不喜讀書,方惠真便為他尋了槍棒師傅,撫養其成材。
兩人名為叔侄,其實恩同父子。
現今官居和州防禦使,負責和州軍務。
張良鈺興奮大笑,道:「孟明先生,滿飲此杯!」
他已將寶壓在了羅幼度身上,現在立此大功,好處不會少。
方惠真眼中有一絲無奈,也有一絲慶幸,道:「滿飲此杯!」
張良鈺今日的推心置腹,明顯是受了羅幼度的安排,強行將自己架上賊船。
若不從之,全家遭殃。
到了這一步,也只能上船一路到底了。
何況在他心底也覺得大周遠比南唐更有前途。
只是一時無法真正決定站在哪一邊。
半推半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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