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知道爸爸媽媽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太不多餘了,他們擔憂的事情也可說箭在弦上了。他們的話她不愛聽,不願聽,可聽了以後還是反覆思考了。思考的結果是,不要著急,慢慢來。
可感情上還是慢不下來,不但慢不了,這列車還要轟轟烈烈往前開,憑著每天一次兩次的電話也能轟轟烈烈往前開,像按時充電的電動列車。爸爸媽媽上班去了,電話就來了,每次通話都有一兩個小時。偶爾柳依依也把電話撥過去,想著要為他家省點話費。最難熬的是周末那兩天,爸爸媽媽在家,就不敢通電話。只要他們出去一小會兒,柳依依就馬上撥電話過去,搶時間說幾句話,打游擊似的。
爸爸媽媽那段時間好幾次似乎是不經意地說起這個那個熟人的事情,有多年前的事,也有最近的事,最後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一個話題上,就是誰家的女兒在戀愛中吃了啞巴虧。第三次說到類似的故事時,柳依依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精心的安排,帶有陰謀的意味。有一次當媽媽說到縣醫院一個女孩宮外孕大出血,差點丟命時,柳依依忍無可忍,把氣惱都掛在臉上衝出了房間。以後好幾天,她跟爸爸媽媽說話都有點彆扭,大家都像在迴避什麼,掩蓋什麼。
夏偉凱每次來電話,最後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一個話題上,那就是「邊談邊做」。柳依依裝傻說:「做什麼呢?」夏偉凱說:「我們之間有什麼,我們就做什麼。」柳依依說:「我不知道有什麼。」夏偉凱說:「愛。」又說:「有沒有?也可能只有我對你有,你對我沒有。」柳依依說:「你講點別的吧。」夏偉凱說:「別的也講,這個也講,不然感情往哪裡發展嘛,總得有個方向發展嘛。」開始柳依依很不習慣,怎能在電話中一本正經地討論這個問題?討論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偶爾不討論,反而有點意外。討論來討論去,雖然沒有什麼進展,羞怯感卻沒有了,生理課學來的那些名詞也能夠脫口而出。
暑假過了一半,夏偉凱回了學校。電話還是天天有,核心話題卻換了一個,那就是要她儘快回學校去。柳依依找了種種藉口,提出要提前返校,爸爸媽媽都不同意。最後爸爸說:「是小夏在麓城等你吧?」目光探究似的望著她。柳依依避開那目光,不做聲。爸爸說:「你們的事情,我們做大人的,這麼壓著也不太好。我做了你媽的思想工作,她也沒那麼死板了。」柳依依雙手放在腿上,乖孩子一樣坐著,低頭撅嘴說:「爸呀,那你們同意啦?」爸爸說:「我不同意,你同意嗎?」柳依依歡快地扭著身子說:「人家當然不同意嘛。」爸爸說:「你叫他過來,我和你媽看一看可不可以?」柳依依站起來,右手興奮地一揚:「當然可以啦。」又說:「爸呀,你看了你們也會喜歡的,憑什麼不喜歡嘛。」
柳依依馬上抓起電話就去撥號,撥了幾個號突然猶豫了,萬一他不願來,自己怎麼對爸爸說呢?那樣就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了。她少撥了兩個號,話筒中傳來一陣忙音。她放下話筒說:「他不在宿舍。」臉上有點不自在,怕爸爸看出了她這小小的詭計。看著爸爸也沒有懷疑的意思,才把心放了下來。
熬了一個中午,下午等爸爸媽媽都上班去了,柳依依又撥了電話,把事情說了。她本來還打算費一番口舌,強調他這次來的重要意義,可夏偉凱一口就答應了說:「拜見了岳父岳母,你就是我的媳婦了,對吧?是媳婦就沒有什麼距離了,對吧?」打完電話,她心中特別安心,他這麼爽快,說明了他的誠意,這讓她特別的安心。
第二天下午柳依依到縣汽車站接了夏偉凱,他一下車就要擁抱她。她閃開說:「這是縣城呢,別拿麓城那一套在這裡表演,讓人家免費看戲吧。」夏偉凱說:「你怎麼不帶傘,不然我們找一個地方扯開幕布就可以開始表演了。」
兩人叫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回家。夏偉凱用胳膊把柳依依用力地摟住,摟得她脖子都有點痛了,她沒做聲。夏偉凱說:「我再用點力,就把你壓進我的身子裡去了,我們就合二為一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柳依依不做聲,看著外面的街道、菜市場、服裝店,那熟悉的景象一幕一幕向後退去,頭頂的小方框有陽光射進來,不斷有樹葉從方框中一掠而過。正是放學的時間,一群群小孩在街邊打鬧嬉戲柳依依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自己也在這街道上,在樹蔭下挎著小書包跑著,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到了家門口,柳依依忽然記起一件事,問:「你中午吃飯沒有?」夏偉凱奇怪地說:「吃了。」她說:「多不多?」他說:「多呢,多。」柳依依嘆一口氣說:「吃那麼多幹什麼?不會少吃幾碗嗎?」又說:「我爸媽就喜歡吃飯吃得多的,你今晚起碼要吃三碗,三大碗,不然他們會有想法的。一個男人飯都不能吃,那他能做什麼!」夏偉凱連連點頭:「三碗,三大碗,你怎麼不早說呢?中午在路邊店吃飯,飯不算錢,我就狠狠地吃了三大碗了,老闆娘都看著我翻白眼了。」她說:「等會兒你到廁所把肚子裡的東西都處理乾淨啊。」他說:「你別告訴他們提醒我了,看我壁虎崽爬窗戶——露一小手,給岳母娘看。」
爸爸媽媽看了夏偉凱,滿心滿意地喜歡,真的就像柳依依說的那樣,憑什麼不喜歡嘛。柳依依看了爸爸媽媽的神態,臉上都放出光來了。揚了眉努著嘴向媽媽示意,那意思也很豐富:我說得不假吧,我眼光還不錯吧,掩飾不住地得意。媽媽不理她,一心一意跟夏偉凱說話。吃晚飯前夏偉凱去了兩次廁所,媽媽問柳依依:「鬧肚子啊?」柳依依心裡好笑,說:「你灌那麼多西瓜給人家嘛。」媽媽裝飯時果然給夏偉凱狠狠地裝一大碗,柳依依對夏偉凱使個眼色,夏偉凱微微地笑笑。第二碗飯柳依依搶著去裝,在鍋中把飯戳得松松的,一點一點裝進去,浮浮的一碗。夏偉凱果然吃了三碗飯,媽媽收碗時說:「小夏不錯,不錯。」柳依依說:「我媽誇你呢。」又說:「媽你說他哪點不錯嘛。」媽媽說:「什麼都不錯,吃飯也不錯。」柳依依又轉過頭來說:「看我媽就偏心了,我吃了二十年從來沒表揚過我,你這吃一餐就說你不錯。」
第二天爸爸媽媽上班去了,兩個年輕人盡情地親熱了一番。夏偉凱說:「他們平時中途回來嗎?」柳依依說:「平時當然不回,今天就不一定了。」他說:「他們回來幹什麼?」她說:「他們可能看出你是什麼人了。」他說:「我是什麼人,我哪點不合別人的意?」柳依依想說,你是用下半身說話的人,沒說出來,只是說:「你是什麼人?我看別的男孩沒像你這麼把有些事掛在心頭念念不忘。」他說:「怪只怪我身體太好了,你以為三碗飯吞下去不會轉化成能量吧。不讓我幹什麼,讓我在床上抱抱也算解解渴吧,對我總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吧。」正說著外面鑰匙開著門響,是媽媽提著菜回來了,她平時都是上班抽空買了菜下班帶回的。柳依依說:「媽呀,你這麼來來回回地跑什麼嘛,讓我去買好了。」媽媽說:「今天菜多,送回來算了。」柳依依說:「媽呀,你不要操那麼多心,你放心我好了,我保證比你買得還好。」媽媽說:「那明天交給你買。我依依這麼大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別人不知道,我自己的女兒也不知道嗎?我放心得很,放心得很!」匆匆走了。
關上門夏偉凱說:「你媽警惕性好高啊。」柳依依說:「幸虧我沒答應實行人道主義吧。」夏偉凱說:「吃飯要脹死我,其他事情又要餓死我,好慘啊。」又說:「這個道理你怎麼還沒想通,現在有誰等到結了婚再在一起?依依你想創個記錄?反正將來也是這麼回事,怎麼就不能讓我,我們自己,提前享受人生呢?你看你這麼美好,浪費了呢,可惜呢。浪費了黃金我都不心痛,浪費了這麼青春的依依,我心裡真的痛得很呢!」不管他怎麼說,柳依依反正是按既定方針辦。她說:「要說『浪費』兩個字,那我大一就開始了,也輪不到你了。」他說:「那不行,從我開始正當其時。」柳依依突然覺得他有點陌生,太自我太自我了。她說:「是你特別自私呢,還是男人都這麼自私?」他說:「是個男人他就沒辦法不自這點私,你看那些偉大人物,」他一口氣說了孫中山、郭沫若等一大堆名字,「那麼偉大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伸出大拇指,「我這個小人物怎麼能夠做到?」又伸出小指比劃著。柳依依說:「你提醒我了,他們家裡那些女人被犧牲掉了,守了幾十年的寂寞歲月然後死掉了,你還想犧牲我吧。」夏偉凱意識到了自己的漏洞,馬上說:「我不像他們,他們是偉大人物,我怎麼能比?也沒那麼多機會。我只想要你一個人,從一而終。」他又舉了幾個事例,自己的大學同學研究生同學,都是這樣過來的,特別詳細地說到了老魚和他的女朋友,這樣都幾年了,他們從高中談起,剛進大學就在一起了。他說:「為什麼要壓著自己,沒理由吧。」柳依依覺得他說得也對,既然是早晚的事,自己的堅守也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她說:「你別老跟我講這些,我們講點別的好嗎?」他說:「你想想啊,人在這地球上能活幾年?去掉一年就少一年。現在的人結婚都是三十歲以後的事了,你還等到三十歲?」柳依依心中悠地晃了一下說:「你想要我等十年,到三十歲?你安的什麼心嘛。你不是好男人,好男人不要女孩等。」這個「好男人」的說法是苗小慧告訴她的,要她去試一試夏偉凱的想法。當時她說,男人他急什麼,到了三十歲味道剛剛出來,往後走才是他的黃金歲月,反正他享受已婚待遇又不缺少什麼。自私的男人就更不著急,更自私的男人如果他優秀,那是要害死幾個人的。說戀愛那是高看了他們,他們想的其實只是床床床,不停換床,反正不急,反正有錢,反正不缺新人。他們以女人的痛苦難堪為代價享受人生。柳依依當時聽了沒放在心上,她沒感到時間的壓力,沒想到這是個問題,也就沒去試他。夏偉凱著急地說:「我還不是好男人?我哪點不好?」他拍拍胸,「我還不好,世界上還有幾個好男人?」柳依依笑了說:「急什麼?誰敢說你不好!」夏偉凱把胸拍得更響:「要怎麼好才算對你好?你又沒畢業,要不我們去登記好不好?」柳依依看他汗都急出來了,摸了他的額頭說:「急什麼嘛,人家又沒說你不好。你好,你好,好不好?說你好還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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