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已過了吃飯的時間,柳依依還躺在床上。她在等夏偉凱的電話,覺得這麼躺著接電話舒服一些。她在心裡計算著時間,估計他快醒來了,快醒來了,一醒來就會來電話。而自己,雖然用不著把氣繼續賭下去,但撒嬌似的抱怨還是得有幾句的,她已經打好了腹稿,沒點良心,自私的男人,只顧自己的感受,打個電話累死你嗎,等等。
快九點鐘的時候她開始不安起來,他還在睡嗎?到了十點鐘,這種不安已經變成了憤怒,存心要氣我嗎?她心裡恨啊恨啊恨啊,恨了半天忽然明白了,越是恨就越是放不下來。明白了以後就更加恨,越是放不下來就越是恨。
十一點鐘太陽曬到了床上,柳依依看著光影在床沿一點點移動,沉靜而執著。當光線移到了她預設的那個位置,她起來了。她在心裡唱著一首歌,是剛剛流行起來的,「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唱了幾句,不唱了,覺得這歌有點不吉利,這麼好的太陽,為什麼要唱這首歌?
下午的時間是一分鐘一分鐘地數過去的,她恨自己為什麼這麼清醒?清醒給她帶來了痛苦。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有些人那麼喜歡喝酒,而且要喝醉,只有酒可以把痛苦暫時地掩蓋。痛苦像散兵游勇,慢慢凝聚起來,到晚上已經在胸口凝成了一個清晰的結,成為了一個集團軍。柳依依沒吃晚飯,就這麼餓著,懲罰自己讓夏偉凱心疼似的。天黑以後她下樓三次,實在是無處可去,又轉了回來。她想,如果有很多錢就好了,到商場去瞎買一通,心裡就宣洩了。有一次她聽到學生活動中心有人跳舞,走到三樓,又下來了,沒有情緒,實在沒有情緒。第三次回到宿舍,她忽然省悟到自己為什麼不願在外面久呆,還是希望著那個電話會來,怕錯過了啊。
過了九點,柳依依覺得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次又一次偷偷地瞟著電話,想著是不是主動打過去。每次這麼想著,馬上又否定了,那太沒身份了,太賤了,這一賤恐怕今後就賤到底了。無論如何,這個電話不能打,打了就是徹底失敗。渴望是因為愛,可是,愛也是一種博弈,也是這麼殘酷啊。柳依依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終於把這個想法壓了下去。
快十點鐘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柳依依胸口抽搐了一下,抓起電話卻是找苗小慧的,是薛經理的聲音。他沒說自己是誰,可柳依依聽出來了。可能他也知道這邊是柳依依吧,也沒說穿。又過了一會兒,苗小慧闖進來,捂著胸口喘氣,問:「剛才有電話找我嗎?」柳依依說:「有。」苗小慧也不問誰打來的,就去撥電話。撥一次沒人接,再撥一次還是沒人接。苗小慧喘了一會兒說:「依依怎麼一個人呆在家裡?」柳依依說:「不像你,有那麼多人愛呢。」又問:「樊吉呢?」苗小慧說:「把他放在旅館裡了,讓他去。」說著又一次去撥電話。柳依依忽然明白了,苗小慧是撇開樊吉來應付薛經理的,已經約好了通話的時間,就是十點,可她來遲了。她想,苗小慧膽子真大啊,居然敢在兩個男人面前耍花槍,也真聰明啊,居然擺得這麼平。男人們也真蠢啊,被情慾蒙了心,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放了電話苗小慧自言自語說了句:「算了。」又問:「你真的不理夏偉凱了?」這正是柳依依特別想說的話題,覺得苗小慧真的是善解人意,不然自己還要怎麼繞啊繞的才能繞出這個話頭呢。她說:「吵架了。」輕輕甩了甩頭髮,又笑了一笑。苗小慧望了她笑。柳依依說:「怪怪地笑什麼?」苗小慧說:「笑你。」柳依依說:「我哪點好笑嘛。」苗小慧不回答,說:「夏偉凱怎麼敢跟你吵?」柳依依更感到了她的聰明,給自己留足了面子,就把事情經過說了,連夏偉凱以前有過女朋友也說了。苗小慧說:「咱們不理他,看他怎麼辦。」柳依依說:「我沒理他,我一天都沒理他。」苗小慧說:「可憐的依依,還跟我玩瀟灑,還不讓我笑呢。」說著捏了捏柳依依的鼻尖,「你放心,他自然會來找你。」柳依依不放心,追問說:「你怎麼知道?」苗小慧說:「我是諸葛亮呢,諸葛亮的算盤別人不能問,不然就不靈了,他借東風告訴誰了沒有?」聽了這話,柳依依心中馬上鬆弛了下來,她很願意相信苗小慧的話,就相信了。
兩人睡在床上說話,柳依依說:「你今天不走了?」苗小慧說:「我專門回來陪你的。」柳依依不揭穿她說:「那我熄燈了。」把燈熄了又說:「跟我在一起有什麼意思呢?」苗小慧沒聽似的,找些別的話來說,說了一會兒突然說:「依依你跟我在一起沒那麼有意思了吧?」柳依依說:「有意思,很有意思。」苗小慧說:「哄我吧,給個巴掌你吃呢。如果現在跟別人在一起不有意思些呀?」柳依依黑暗中感到臉上發熱,說:「你別瞎猜猜,沒有的事,沒有你跟樊吉他們在一起那麼有意思。」苗小慧說:「依依真的是個好孩子呢,差不多就是個聖女了。」柳依依笑了:「啊呸!」
苗小慧說:「依依你沒救了。」柳依依說:「我怎麼就沒救了?我沒事我要誰救?」苗小慧說:「你中毒了。」柳依依說:「我不抽菸不中尼古丁毒,不喝酒沒酒精中毒,更不會喝農藥,我中什麼毒?」苗小慧說:「你中夏偉凱的毒了,他是那種讓女生中毒的男生。依依你小心點,這樣的男生是要害死幾個人的。」柳依依說:「我是要小心點。」又說:「樊吉害了你吧?」苗小慧說:「我跟你不同,我有抗毒性了。」柳依依說:「什麼抗毒性,明明是抗愛性。」苗小慧說:「抗什麼性都行,反正我要提也提得起,要放也放得下。」柳依依說:「那我沒你瀟灑。」苗小慧說:「看你給我表演瀟灑,我心裡只想笑。夏偉凱那樣的人,要什麼有什麼的,容易走到女孩心裡去呢。」柳依依說:「他牙不暴,我最怕男孩暴牙,聲音沒出來,暴牙先出來了。」苗小慧說:「鼻子塌塌的你不怕,眼睛眯眯的你不怕,個子矮矮的你不怕?你別說怕暴牙,你什麼都怕,所以說你中毒了呢。」柳依依嘆息說:「可能我在生理方面太敏感了,你一說我發現真的好多東西我都怕。這一怕感情怎麼出得來?」苗小慧說:「你看夏偉凱牙也不暴,鼻子不塌,眼也不眯,個子也不矮,你就沒辦法了。不過對一個男人太依戀了總是不好。」第二天清早苗小慧匆匆走了。柳依依想想今天是星期六,她是去會樊吉呢,還是會薛經理?真替她著急,時間怎麼安排得過來?感情怎麼轉得過來?
到中午夏偉凱沒來電話,到晚上還是沒來電話。快睡覺時苗小慧來了個電話,問她夏偉凱來電話沒有?又說:「快了。」這話讓柳依依大為寬心,問:「真的嗎?」苗小慧說:「我什麼時候說過假的?」柳依依想問,夏偉凱會不會就這樣放棄自己,但這太傷自尊了,就沒有問。唉,越是想問的事情就越不敢問。
等到晚上八點多鐘,還是沒來電話。柳依依恨啊恨啊,這時間自己是一分鐘一分鐘數過來的,他就沒感覺嗎?還是戀人呢,太沒有默契了。她對苗小慧的判斷產生了動搖,有一種絕望之感,心中那個結越發沉重起來。快九點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她心裡一哆嗦,抓起話筒,卻是家裡打來的。她一聽媽的聲音,心中點著了火似的,嚷著說:「幹什麼嘛!幹什麼嘛!」她媽嚇得沒詞了,說了幾句「保重身體」的話,就掛了。柳依依捏著話筒怔了好久,好幾次想撥回去把「幹什麼嘛」再追問幾遍十幾遍,話筒在手中捏出了汗,恨恨地放下了。
柳依依熄了燈,坐在窗前,仰頭看著天一點點黑下去,沉沉地黑下去。開始那黑中還透了點藍,看久了那藍也沒有了,一味的黑,沉沉的黑。她想找到月亮,把頭探出窗口,沒有。再去找星星,認真地,頑強地找,也沒有。天空只有一個黑,無法穿透的,沉沉的黑。柳依依對著那黑黑的天嚅動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沒什麼可說。她摸索到床上躺下,懷著一種悲涼,一隻手在身上緩緩地遊動,另一隻手也在緩緩遊動,柔情地、愛憐地遊動,似乎想喚醒一種回憶,品味一段歷史。柳依依的視野中沒有大千世界,萬代千秋,這點歷史就是最有意味的歷史了,這點痛就是最深切的痛了。手指每滑動到一處,指尖在皮膚上的細細地摩挲,忽然又粗暴地捏揉,突然意識到,這其實是在不自覺地模仿,有點羞愧,又有點拙劣。意識到這一點,她的手停在小腹處,好一會兒,毫無理由地,又緩緩地向四周滑動。這麼青春,這麼美好,又這麼寂寞,這麼哀傷。她想哦哦**幾聲,就哼了出來,聲音怪怪的,被黑暗吸了去。她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會發出這樣一種陌生的聲音。
她把雙手收了回來,有點捨不得似的,但還是很堅決地收了回來,攀到雙肩上。她想著愛情是如此脆弱,說完就完了,不需要一個理由,一種說明,甚至一個藉口,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句號。世界上的事,是這樣難以把握,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看不懂,不懂。這麼熟悉的人,天天面對面的,忽然就成了一個看不懂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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