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治明博士的確有些事情不能告訴柳依依,也的確從這些事中總結出一些教訓,或者說原則。
他曾經有過一個叫曾芸的女朋友,那時他讀研一,她讀大三。他們是在一次同鄉聚會上認識的,第一次見面就有了感覺,到第五次見面,就已經是激情如潮,說到了將來的種種安排的細節,有談婚論嫁的意思了。既然如此,有些事情不妨提前進行,羞怯心早已消散。就在箭在弦上的那個瞬間,曾芸忽然憂傷起來,推開他說:「還是別這樣的好。」當時郭治明正懷著兩個人都即將進入人生新階段的激動,見曾芸兩個指頭把內衣夾起來準備穿上,馬上搶過來說:「求求你,求求你。」曾芸說:「不是你求求我,是我求求你。我不想叫你失望。」郭治明怔住了,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說:「說,說,你說,你說。」曾芸說:「其實我不應該認識你,你不是那種心胸開闊的男人。」郭治明意識到了什麼說:「你是不是」曾芸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說:「是的,我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好。」預感得到了證實,郭治明抱著一線希望說:「你好,我比我想像的還好。」曾芸又把內衣拿過來穿著說:「我不好,我不像你想的那麼純潔。」郭治明心中掠過一陣痛,頭腦中隱約閃過一些難堪的畫面,自己心中的聖潔女神,竟有別人在她身上折騰過。這時曾芸穿好了內衣,兩個指頭拎著襯衫準備穿上。郭治明心中轟隆轟隆地剎不住車,撲上去把襯衫搶了甩開,把她抱住。她又一次推他說:「你冷靜點。」可他怎麼能冷靜下來?他行動著,她再次推開他說:「除非你答應我。」他喘著說:「答應你。」她說:「你原諒我了,是嗎?」他說:「原諒你。」她說:「以後再也不准提這件事了。」他說:「不提。」她說:「那你起個誓給我看看。」他說:「起誓。」她說:「現在起的誓是要管一輩子的,你想好啊。」他說:「想好。」她說:「那好吧。」又說:「來吧。」事情很激情,很刺激,這是郭治明沒想到的。第二天她的喉嚨都嘶啞了,對別人說:「唱卡拉ok太投入了。」
後來郭治明覺得很委屈,至少自己可以問問是怎麼回事吧,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走在自己前面?他不能問,他起過誓的。曾芸總是通過這樣那樣的小事旁敲側擊告誡他:「男子漢啊,講話要算數啊。」有些事情他想知道,卻無法知道,他想著曾芸不早不晚,偏偏在那個無法逆轉的時刻提出來,是不是一個刻意的安排?這個疑問像一口濃痰卡在喉嚨里,黏黏的,痒痒的,像一隻鼻涕蟲,停在那裡,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來。
他最後還是沒有說出自己的委屈。曾芸漂亮、活潑、聰慧,這樣的女孩不多啊。想到她的今天、明天以至永遠都屬於自己,他就有了安慰。為了這種安慰,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咽,咽,咽了下去。有些事情想起來是很難受的,咽不下去的,他越是愛她就越是咽不下去,可越是愛她就越得咽下去。他不敢回想,不願回想,可越是不敢想不願想就越是要想。他反覆說服自己要向前看,向前看,這種說服重複了無數遍之後漸漸地奏了效,他平靜下來了。
這樣過了幾個月,郭治明心中有了一種疑問。曾芸好幾次莫名其妙就生氣了,問她怎麼了,不說。生氣了就幾天見不著人,打電話到她宿舍,不在,在也不接。當他忍無可忍,想認真思考一下兩人的關係時,她又打了電話過來,說自己病了,要他送感冒藥降火藥過去。見了面她嘻嘻哈哈沒事一樣,她一嘻哈就形成了一種氣氛,他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這種氣氛。兩人的關係要好就好,要壞就壞,節奏完全由她掌握,他只有接受的份。這倒也罷了,誰叫他愛她呢?他只想弄懂為什麼又生氣了,為什麼又嘻哈了,竟弄不懂。因為這不懂他生過幾次氣,以至說出分手的話來。這種生氣對她毫無作用,她該怎麼樣還怎麼樣。在她那裡他成了一隻風箏,放多遠都收得回來,放心得很。不管他情緒如何,她分分鐘都可以扭轉局面,撒個嬌就全部搞定。
郭治明是研究生,郭治明不傻。郭治明對曾芸經常的形影無蹤有了越來越多的懷疑。他問她:「你昨天到哪裡去了?」他這麼問的時候,每次都感到她會無法回答,可她每次都有最合情合理的解釋,讓他無話可說。為什麼事先不告訴一聲?也有最合情合理的理由。仿佛她有一個理由的錦囊,任意抽一條出來,都是最合情合理的。他說:「你啊你,你不是最可愛的就是最可怕的。」她嘻哈說:「你覺得我是最什麼的?」郭治明回答不上來。他真的無法回答,最親近的人是最看不清楚的。
這一次郭治明終於有了十足的把握,曾芸不是個東西!因為,他身上竟有了不適的感覺。可恥啊可恥!自己沒幹過壞事,那一定是從曾芸那裡染上的。當他怒氣沖沖質問她時,她怒氣沖沖地反問:「你最近做了什麼?你?你!」他怔住了,他沒想到她竟然會這樣問,這樣理直氣壯。這一問把他問得心裡發虛,不由得想自己到底去過什麼不衛生的地方。他一猶豫她就更理直氣壯了:「還怪我把你身上搞得臭臭的,你還把人家身上搞得臭臭的呢!」郭治明回想自己半月前曾陪導師出過差,在酒店睡過兩晚。會有那麼容易,那麼巧嗎?只好去看醫生,先把問題解決了再說。走到醫院門口曾芸說:「怎麼好意思呢?你自己去。」郭治明說:「我自己解決了有什麼用?」曾芸說:「我不敢去,我去問問我的師姐,看她有什麼辦法沒有?」醫生沒看成,問題卻解決了。當天曾芸打了電話來,悄聲告訴他去買兩盒什麼牌子的消炎藥,師姐說的。藥吃下去,果然就好了。他問她:「怎麼師姐比醫生還靈?」她說:「那你去問她。」他說:「她是誰?」她說是某某,他不認識的。他說:「她怎麼懂得這些?」她說:「那你去問她。」他疑心重重,她卻撒嬌起來:「人家好久都不知道你了。」她發出了信號,他馬上就接受了,提出今晚找地方親熱親熱。那麼一親熱,事情就過去了,似乎,只要有激情在前面召喚,什麼事情都是過得去的。如果過不去,那其實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郭治明是研究生,郭治明不傻。郭治明心中的疑雲抹不去。他想,如果這是一場遊戲,對自己裝裝糊塗也就算了,自己並沒吃虧。可郭治明不當遊戲,不當遊戲那就是一輩子的事,馬虎不得。討個老婆,還能守她一輩子?像曾芸這樣的,你想守就守得住嗎?郭治明想放手了,把這個意思也給曾芸說了。她一聽就暗自流淚,一滴一滴順著面頰流下來,真真切切。她說:「你厭倦我了就直說,你不要找這樣的藉口。」這話讓郭治明都覺得自己很卑鄙,玩了,膩了,想脫身了。她說:「我有對你不起的地方,那是認識你之前。女孩心軟,上了當。你封建,要計較我,我不說什麼。可你故意說我現在還怎麼樣怎麼樣,我不冤嗎?我冤啊,冤啊!竇娥冤也沒有我冤。」聽了這話郭治明猶豫了,那一定是自己讓她受了委屈。他嘆口氣去抱她,她掙開了。如此三次,她才軟軟地躺在他懷中,默默流淚。郭治明賠了多少小心,她才笑了。
郭治明以為從今以後曾芸就會乖乖的了。他想錯了。她好幾次還是突然就沒了影蹤,突然又出現了。他要她解釋,覺得這一次無論如何都會無話可說,別有隱情那是肯定的。可她的解釋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合情合理又天衣無縫。在她解釋之後他的氣就消了,原來打算說的話都說不出口了,總之一切預想都落了空。曾芸生氣說:「少見這么小心眼兒的男人!你是懷疑我呢,還是覺得我不該有這點小小的自由?」在她生氣之下,郭治明不但氣生不出來,連話也說不出來。她說:「疑人不戀,戀人不疑,你那麼疑心我你就別來找我。」郭治明也跟自己賭過幾天氣,不去找她,但不出四五天,心中就想得發慌,又想著再有幾天不去,別的男人就要乘虛而入了。加上身體也在發出神秘的信號,給了他一個強烈的推動,他只好打破了自己設定的原則,若無其事地去找她了。
又一個周末,曾芸又沒有了蹤影。這一次郭治明憤怒了。他本能地感到有了問題,但不知問題在哪裡。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半,他在曾芸宿舍的樓下死守,想知道她到底回不回來,什麼時候回來,誰送她回來。到十二點半曾芸還沒回來,他極度憤怒。回到自己的宿舍,想著會不會自己剛走,她就回來了?馬上騎車過去,又等了半小時,再回到宿舍。他想打個電話過去問,看看表已經凌晨一點多,就沒有打。郭治明一夜沒睡,反覆看表,到了五點半,也顧不得會讓曾芸的同屋吃驚,打了電話過去。那邊的女孩氣憤地接了電話,告訴他曾芸沒回來。她現在在哪裡?跟誰一起?做了什麼?每一個問題都像刀一樣扎在郭治明心窩上。在天色微明之中,他騎了車到處亂轉,朦朧地希望能夠碰到曾芸。他覺得自己特別清醒,謎底就要揭開了!七點多鐘的時候,他猛醒一下,看見曾芸從一條路上走過來,身邊有一個高高瘦瘦的男青年。他對著她騎過去,騎到跟前突然感到羞怯,就一直往前騎,騎過了幾十米,把車停了,轉身去看曾芸。這時曾芸一個人站在路邊朝他招手。他騎車過去,曾芸生氣說:「怎麼見到我像沒看見一樣?」他說:「那個人呢?」她一臉詫異說:「什麼那個人?哪個那個人?」他說:「一分鐘以前跟你並肩走的。」她說:「誰跟我並肩走?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郭治明再有想像力,也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局面。他說:「明明看到你跟一個男的走在一起!」她說:「你眼看花了吧?要不就是路邊的人,我沒有一點感覺。」郭治明沒了話,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相信自己的眼睛。後悔自己不該心軟羞怯,還怕他們難堪。現在好了,自以為是抓著雙了,結果卻是個零。曾芸賭咒發誓之後,就哭了起來。她一哭,他就沒了辦法,又不願就此罷休,呆望著她。見他沒動靜,曾芸哭著賭氣走了,頭也不回。他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嘆一口氣,追了上去。
郭治明問她昨晚到哪裡去了,她說去了某老鄉那裡。他正想說要打電話去問,她竟搶先說:「你打電話問呀,你又不是不認識她。你就說從昨天起一直找我找不到,問是不是在她那裡。」她竟然這樣從容,把他給弄糊塗了。她是真住在那裡呢,還是事先給老鄉打了招呼呢,或者乾脆就是放手一賭呢?他不明白。她催他打電話,他反而猶豫了。只要這電話一打,不論結果如何,兩人就撕破臉了。他不想撕破臉。他捨不得,既然捨不得,那麼不論她做了什麼,他都只有認了。而且,她到底做了什麼,郭治明心中懷疑重重,有無數問題需要回答,卻沒有一件是說得出口的。
曾芸年齡不大,與男性打交道的心機智慧卻是一流。她在這方面耗掉了太多的聰明,因此學習成績一般。她有兩條絕技:第一是把握對方情緒的方向,讓事情時刻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什麼時候該撒嬌、生氣、流淚、沉默、認錯、破渧為笑,都絲絲入扣。她的任性其實不是任性,眼淚也在真假之間。只要她願意,氣氛總是可以緩和下來的,彎也總是能夠轉得過來的。第二呢,就是對自己的去向和行為給出充分的理由,這些理由脫口而出,其實都經過了精心的思考,誰想要抓住她什麼,那是抓不住的。一次又一次的驚險地逃脫,給她帶來了很多隱秘的快樂,很多的成就感。這就是曾芸。
曾芸畢業後去了深圳。這叫郭治明不高興,也不放心。為什麼不像原來商量好的那樣留在麓城?曾芸說:「我先去打前站,你明年畢業了你過來,不就會師了?」郭治明無話可說,送她上了火車,兩人在車站依依不捨,曾芸在開車前幾分鐘三次衝下車來拼命吻他,熱淚漣漣。在深圳她還打來了熱情洋溢的電話,可兩個月以後的一封信,說了七條理由宣布了兩人關係的終結。他再打電話過去,不接,寫信過去,不回。他去了一趟深圳,連人都沒見著就回來了。在返回麓城的火車上,他覺得自己這一年多來,簡直是在一場夢中。
郭治明在沮喪中度過了兩個月,時時盼望曾芸能夠回心轉意。曾芸在深圳那麼一個地方,關於那裡有著種種傳說,其中之一是兩個新來的大學生僅僅因為想省房租,在認識的當天就住在一起。他心裡萬分明白,曾芸絕對不是一個人那麼呆著。可明白了也不願細想,不願承認。他設想著曾芸忽然回來了,告訴自己,這幾個月就一個人呆著,自己會接受這個說法嗎?他把這個問題對自己問了幾遍,覺得自己還是會接受的。這叫他感到恐懼,人為什麼這麼渴望逃離真相?郭治明心中懸著,那麼懸著。終於他還是想通了,面對一個既定的事實,除了想通又有什麼辦法?他想通了,自己沒損失什麼,用不著那麼沮喪。
後來郭治明從曾芸一個同學那裡知道了一些情況。曾芸原來的男朋友去了深圳,她才找了郭治明。深圳的男朋友一兩個月回麓城一趟,他來了曾芸一定不會住在宿舍的。有時她還在舞場上發生一些臨時的戀情。那同學說:「我也不想造謠,有沒有一夜情我不知道,反正看見過她散了場跟舞友走了沒回來是真的,也可能是去找你了吧。」這些敘述跟郭治明的感覺完全吻合,他這才明白了曾芸是怎樣一個女孩,那一大堆發自肺腑的話,愛啊想啊,現在想起來既滑稽又令人慚愧。眼淚不可信,賭咒發誓也不可信,真不知什麼才可信。郭治明再怎麼安慰自己,沒有損失,還占了便宜,但屈辱感還是像水桶中的皮球,怎麼按都按不下去。他覺得自己不傻,也不是沒有警覺,也動了腦筋,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失敗者。他嘆息著:「獵手再狡猾,也鬥不過好狐狸啊!」
有一天,他看了一個關於愛滋病的節目,心情一下就沉重起來。在曾芸周圍,有這麼一張**的網,這網上只要有一個人出了問題,就可能傳遍網中的每一個人。他想,深圳那男的有問題嗎?他還有別的女友嗎?那女友又還有別的男友嗎?還有那些臨時的**。網中的每一個人,他們的關係都可能曲曲折折無限延伸。也就是說,這張網之大是不敢想像的。想到這裡郭治明全身發冷,他找了所有能找到的關於愛滋病的資料來看,越看越怕。咳嗽一聲都感到緊張,是不是症狀開始了?會不會在潛伏几年後爆發?他去了幾次醫院找醫生量體溫,後來買了個溫度計,天天給自己量。在驚恐中度過了幾個月,才慢慢平靜下來。
對這件事,郭治明進行了認真的反思,他的想法是,傻瓜當一次可以原諒,當第二次那就是真正的傻瓜了。他把自己的教訓跟朋友交流說:「一個女孩你想看透她是怎麼回事,那不可能,你越是喜歡她就越是不可能。你要守著她那也不可能,她想調皮,一個小時也足夠她出一次牆了。可是你又不想當傻瓜,不想得愛滋病,不想戴綠帽子,不想出差幾天還要提心弔膽,不想生了個孩子去驗dna,不想在激情之中她卻想著過去的某個時刻,」他掐著指頭,「一、二、三、四、五、六,六不想,那怎麼辦呢?」朋友是一個對世事相當悲觀的人,依據之一,就是愛滋病像這樣成幾何級數發展下去,人類在一兩百年之內將會滅亡。他笑一聲說:「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學非洲人,把她們那裡鎖起來。」郭治明拍手三下說:「對,對,對。只要她走到你面前是純潔的,那六個不想基本就有保障了,結了婚她調皮也不會調到哪裡去。調皮的女孩可愛啊,讓別人愛去,我是不敢惹了,留著這條命吧。」朋友說:「你說的也是啊,可人家不會去修修補補嗎?那麼多廣告都貼到校園裡來了,報紙上也雞蛋大一個字的廣告登著。」郭治明說:「裝是裝不像的。我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那我就是傻瓜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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