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女人 53

    圖窮匕見。柳依依覺得自己這半個多月來,真的是被裹腳布蒙了眼豬油蒙了心,一直到圖窮之時,才看見那致命的匕首。說起來阿裴是什麼人,自己也不是不知道,情況也被阿雨看見了,告訴自己了,可還想著他是個藝術總監,有才華有事業,抱著僥倖的念頭往前走了。在這種事情上,哪有僥倖可言?開始不對頭,往下走只有越來越不對頭的,哪有僥倖可言?柳依依在心裡罵自己活該,活該!罵完之後下了決心,這種一夜情是絕不能再發生了。即生即滅的激情不值錢,過後馬上後悔。而且激情中還有種種顧忌,怕弄到吃藥打針,動刀動剪,以至愛滋病要了小命的那一步,有什麼意思?一夜情也有情,這是男人說的話。可憐自己傻瓜似的真信了這個話,受了苦卻無處訴苦。柳依依覺得很對不起爸爸媽媽,特別是爸爸,他真可憐。

    針打完了,上帝垂憐,擔心了幾天,身上該來的也準時來了。柳依依想著這件事就這麼完了。誰知過了幾天阿裴又打電話來問:「病好了沒有?」很關心的。柳依依本來想罵人的,聽了他的口氣又有些心軟,冷冷地說:「好了。」阿裴說:「我很擔心你呢,想送藥來你又不肯接見我。」柳依依說:「謝謝你的關心。」阿裴說:「我是真關心呢。」柳依依說:「我也是真謝謝呢。」阿裴說:「這幾天我心裡總想起你,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欲罷不能啊!」柳依依口氣緩和了說:「我沒想到自己值得別人這麼惦記。」阿裴說:「我是真惦記呢。」柳依依說:「我是真沒想到呢。」突然又抱了一點希望說:「你那麼掛記我,你幫我一個忙吧。」阿裴說:「有機會給你幫忙,我真的是好榮幸喲。」柳依依說:「我這裡有張打針的發票,還不到兩千塊錢,你幫我找個地方去報銷了吧。我還是借了別人的錢呢,還沒還呢。」阿裴說:「這點錢,不會吧?這點點錢你還要跟別人借?不過說真的要找地方報嘛晚上我請你吃飯好嗎?」柳依依說:「不肯就算了。」阿裴說:「要找地方報嘛這點點錢找誰呢?只有找我自己。晚上我請你吃飯好嗎?那個問題見了面再討論,好不好?肯定還是有辦法的。」柳依依心裡冷笑,說:「這點錢吧,這點點錢我今天晚上有事。」阿裴說:「肯定還是有辦法的。明天呢,明天?肯定還是有辦法的。」柳依依說:「明天也有事,天天都有事。」把電話掛了。

    這時阿雨洗完衣服進來了,說:「是阿裴打來的吧?」柳依依說:「是的。」阿雨說:「我剛聽別人說,他是個能纏的人,被他纏上了,不死也要脫層皮。他沒來纏你吧?」柳依依說:「這不是打電話來了嗎,請我吃飯。我去赴鴻門宴?」阿雨說:「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我一不小心就害了你。他算是個職業玩家了,又懂得女人的心,開始就說你漂亮,你想不想聽?請你吃飯,接下來又帶你去玩,又送玫瑰,幾管齊下,整套程序,情種似的,你不上他的賊船?」柳依依心中疑惑,難道自己和阿裴的事,阿雨都知道了?她說:「阿裴還說要帶我去張家界玩呢。」阿雨說:「那也是他設計的程序。」又說:「真到了那些地方就由不得你了。」柳依依聽得心跳,也看不出阿雨知不知道那些事,說:「怎麼好像他帶你去過似的,你都知道?」阿雨嘴角隱秘地笑了一下說:「肯定沒帶我去過,肯定帶別人去過。」柳依依臉色有些不自然,不敢再說什麼。阿雨沒注意似的說:「這些人占了便宜,豐功偉績一般,在外面吹吹吹。」柳依依轉過臉去收拾床說:「真的?真的?」阿雨說:「不過對有些人他也不一定會到外面去吹吧?沒關係呢。」柳依依聲音細得幾乎自己聽不見:「真的?真的?」阿雨說:「他那樣的人,像我們多少還有點正經的女孩,那是不敢惹的,只有那些已經脫了幾層皮不怕再脫幾層皮的,破罐破摔的,才能毫無畏懼,反正她們沒有明天,也不去想明天。如果還有那一份正經,想去玩世界,那世界不玩殘你?包紮都沒人給你包紮一下,你能去找誰的麻煩?你又能到哪裡去控訴他?」柳依依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起來,用帶哭的聲音說:「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說了這番話,兩人都覺得心更近了一些,就一起去吃飯。吃著飯阿雨說:「依依你覺得自己事業心強不強?」柳依依說:「不強。想強也強不起來,畢竟是男人的天下。做個女強人吧,又沒那麼堅強的意志。」阿雨說:「總有個目標吧?」柳依依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麼,自己又在等待什麼。」阿雨說:「只有我知道你在等待什麼,我不說,你自己說。」柳依依說:「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想過哪天要當公司經理。」阿雨說:「你在等待一個人,一個男人。」柳依依說:「誰?」阿雨笑了說:「你在等誰,我怎麼知道?至少是個偶像吧。」柳依依說:「想想也是的啊,做人沒什麼可等待了,只好等那個男人。可是,可是哪天會出現這麼一個人呢?哪裡會有這麼一個人呢?」阿雨說:「男人自由解放了,要瀟灑,不瀟灑就對不起自己。不是有人說過,活著就要對得起自己嗎?這肯定是男人說出來的話。是不是對得起我們,就管不著了。他們的瀟灑是以我們的命運為代價的。這個世界,多少痛苦都被女人默默咽下去了,在無數看不見的角落默默咽下去了。咽下去了,就天下太平了,於是天下真的太平了。天——下——太——平。要等到出現一個兩個咽不下去的女人,跳了樓投了江,才會有人說,哦,還有一個兩個痛苦的女人。說完了,天下又太平了,天下太平!世界有多麼陰暗殘酷,只有她們自己知道,知道了也不說出來,忍著,忍著,誰願意指著自己的傷口對別人說,看,這裡有個傷口,這麼深的傷口!即使說了,說完了,天下又太平了。天——下——太——平。除了她自己,誰會惦記著那個傷口?」柳依依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說:「天下太平。走在大街上看著天下太平,其實一點都不太平。」


    兩人沉默著,都體會到了對方的傷口,那麼深的傷口。目光中於是有了一種由同情而產生的溫柔。這種同情哪怕在最好的朋友之間,也只能這樣含蓄地表達。在這個崇拜強者的年代,同情也成了一件困難而需要技巧的事情。終於阿雨開口說:「沒有什麼目標,於是做女人就是目標了,真的把這個目標實現了,也是成功的人生,是了不起的成功。」柳依依說:「這個成功不比做女強人容易到哪裡去。現在是什麼時代?男人都跟著感覺走,他們的感覺,你想想,碗裡的鍋里的都要,又都不要。一說就是男人這東西,就是這東西,還很有詞的。你總不能叫他不做個男人吧!女人的悲劇就在於在一個欲望的時代嚮往愛情,她不能沒有人愛,她太渴望了。」阿雨說:「愛情我倒想通了,不去幻想了。我現在感到威脅的就是時間,昨天看了晚報上登的婚介廣告,男人三十八以上,女人二十五以下,免費登記。這就是市場的選擇啊!過兩年我三十了,怎麼辦呢?有落幕的危機感了。再往後走,就如花的凋謝,寂靜而慘烈。說心裡話,我倒願意理解男人,古往今來,達官貴人公子王孫誰不是幾妻幾妾?可理解了他們,我們怎麼辦呢?世界越來越自由了,女人越來越艱難了。」柳依依說:「我現在只好倒過來想,從絕望出發往希望走,就像一個盲人有了一點點光感就非常幸福。這樣有一點點希望,就有一份滿足。」阿雨笑了說:「這也是一種想法。這樣一想吧,還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女人。」

    說到做女人,兩人都感到輕鬆了一些。從衣服說起,說到頭髮,說到護膚,又說到健身。柳依依說:「這女人真的要錢做,工資獎金都拿上來,還不夠的。」阿雨說:「錢存在自己身體上是最合算的,吸引了一個優秀的男人,全回來了。」柳依依拂著額頭嘻嘻笑說:「你是為男人,我打扮是給自己看的。」阿雨說:「扯!給自己看的!扯!跟我就別扯了。」又說:「依依我早就想跟你說了,你太樸素了,存那點錢能幹什麼?要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精品。既然做女人,就當作一個事業來做,一絲不苟。做女人是我們的終身事業,要有敬業精神。」

    做女人是終身事業。這道理柳依依似乎也懂,可從阿雨嘴裡說出來,就有了一種震撼。第二天她把錢全取出來,買了兩套衣服,兩雙名牌鞋,買了歐萊雅系列護膚品,辦了一張健身卡,又把頭髮染成金黃。在鏡前看自己,不認識似的。這是自己嗎?她伸一伸舌頭,鏡中人也學著她伸了伸舌頭,再狡黠地擠一擠眼,又得到了回應。這樣她放了心,這確實是自己,是柳依依。金髮的柳依依還是柳依依。看久了她適應了自己新的形象,身上也飄飄飄的爽了許多。這種新的形象給了她信心,又省悟到了那種包裝上市的意味。她伸開雙臂學著電視中明星的姿勢扭扭身子,又莫名其妙地一笑,嘴唇微啟,上下兩片輕輕張合,艷得可憐,可愛,像是想傾訴,又像在詢問,在召喚,仿佛多少人生隱秘都藏在鏡子的深處。在鏡中看了幾天,總有點遺憾,沒那麼一個人來欣賞。需要有人欣賞,還不能是小孫那一類的人。這樣想著她突然冒出來一個奇怪的想法,為什麼不去見見夏偉凱?從絕望往希望想,夏偉凱總還不是那種沒有一點亮色的人。這個念頭剛冒上來,她自己也有點接受不了,我就那麼沒骨氣嗎?可她越想用力把這念頭踩下去吧,這念頭就越有浮力,像充足了氣的救生圈。有些道理,她明白她懂得,可明白了懂得了還是沒有辦法,好像大腦不是自己的似的。

    周末的早晨,柳依依對著鏡子慢慢收拾,頭髮,臉上都收拾好了,衣服也反覆比試了幾套,終於選定了。把自己調理到最佳狀態,她在心裡問自己:「這是為了什麼呢?」沒有回答,就出了門。出了門好像身子不是自己的,飄著鬼使神差地上了公交車,到麓城大學去了。在車上柳依依碰見了吳安安,她在讀研。吳安安問她去哪,她說:「周末沒事,去爬麓山。」吳安安說:「你怎麼會沒事呢?」又指了身邊一個男的說:「這是小彭,就在財大圖書館。」柳依依說:「你好幸福。」朝小彭點點頭。看著小彭沒有什麼精彩之處,敷衍著說:「很好,很好。」下了車,柳依依想了很久,想出了來這裡的十分恰當的理由,就在研究生樓前面慢慢地走,心裡算著夏偉凱也差不多該出來吃午飯了。走了七八個來回,她看見夏偉凱騎著一輛小輪單車從那邊往樓前來,單車後架上還站著個女孩,扶著他的肩。夏偉凱回過頭跟女孩說話,沒看見柳依依。柳依依趕快轉身,單車從她身後掠過去了,傳來那女孩清脆的笑聲。柳依依看著他們在樓前下了車,手牽手進去了。這場景柳依依太熟悉了,連那輛單車都太熟悉,只是後面站的已經不是自己,也不是寶貝,而是一個陌生的女孩了。這是自己應該想到的,為什麼竟然沒想?為什麼總是不可扼制地把自己的願望當作現實?柳依依不理解自己,心在重重地往下墜著。她對自己說,根本不應該這麼沉重,可是,還是這麼沉重。沒有辦法,懂得了明白了,也還是沒有辦法。柳依依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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