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正在著急上火,忽然看到糞夫上門,自然滿心歡喜,掏出兩塊錢吩咐張伯道:「好好招呼,該給多少別吝嗇,我還有事,先走了。」
張伯道:「先生,一準給您辦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張伯才問那糞夫:「小陳,你怎麼來了?」
糞夫打扮的人正是陳子錕,他換了一身又髒又破的衣服,戴著舊棉帽,背著荊條簍子,和平日裡幹練整潔的車夫模樣大相徑庭,怪不得林先生沒認出來,不過可瞞不過張伯。
陳子錕說:「咱們街上的糞夫實在不像話,我氣不過,就自己動手了,聽說您老到處找掏糞的,我尋思掏一家也是掏,兩家也是掏,就過來幫忙了。」
張伯大受感動,把他拉進門房說:「天冷,先別忙幹活,喝碗熱茶暖暖身子。」
陳子錕掏出兩個紙包說:「給你帶了兩包茶葉,也不是啥好的,您湊乎著喝吧。」
確實不是什麼好茶葉,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過比起張伯平常喝的高碎來還是高了一個檔次,當時張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簡單提過自己喜歡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記在心上,買了兩包茶葉來孝敬自己,茶葉貴賤不說,難得的是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聯想起自己兩個不孝順的兒子,張伯就更是越看陳子錕越覺得喜歡,恨不得能有一個女兒,好把這小伙子招了當姑爺。
喝飽了茶葉,張伯領著陳子錕去後宅掏糞,經過廂房的時候,陳子錕還特意朝林文靜的房間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上人坐在窗子後面讀書,一顆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
「咦,你不是那個車夫麼?怎麼又成了掏糞的了?」林媽迎面走來,發出質疑,陳子錕的喬裝打扮並沒有瞞過她的火眼金睛。
張伯趕緊把林媽拉到一邊低聲解釋,說現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糞工都不願意接咱家的活兒,就人家小陳古道熱腸來幫忙,你要是把他攆走了,我可再也找不來第二個。
林媽雖然素來討厭陳子錕,但也是個拎得清的角色,茅房裡臭氣熏天,太太早就叫苦連天了,再這樣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於是她趕緊換上笑臉:「要我搭把手麼?」
兩個大老爺們在,自然用不著她幫手,但林媽還是熱心的拿來掃帚和鐵杴,閒扯了幾句就躲到一邊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裡是不設茅房的,住戶出恭都上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來的,又是衙門裡上班的斯文體面人,怎麼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頭百姓一起擠茅房呢,所以林家在東廂房南面設了一個茅房,這個位置在風水上說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穢之氣可以鎮住。
茅房就是個露天的小屋子,裡面用磚頭砌了個糞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上就在房裡用馬桶解決,然後倒進茅房,再由掏糞工把這些穢物掏走,往常掏糞工三天來一次,逢年過節稍微慢點,十天半月一次,掏糞工們也會借著這個當口向主人家討些酒錢紅包之類,確實算是慣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來沒有給刷馬桶紅包的規矩,而張伯以前也沒給人家看過大門,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糞工,一來二去造成這副局面,張伯並非一把年紀活在狗身上,只是脾氣倔了一點而已,他當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脫不開干係,所以賣力的幫陳子錕幹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產量也不算太高,遠沒有紫光車廠茅房裡的景色壯觀,再加上冬天冷,穢物都凍得挺硬,用鐵杴和糞勺鏟到簍子裡,再用水沖刷一遍,撒上石灰,茅房舊貌變新顏,林媽進來參觀,頓時眉開眼笑。
張伯也很高興,把林先生給的兩塊大洋都塞給了陳子錕,陳子錕推辭不得,只好收下,背著糞簍子走了。
張伯送到大門口,目送他遠去,再次發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陳子錕背著糞簍子意氣風發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鎮西瓜,終於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興高采烈的走著,沒注意到路邊官茅房裡出來一個糞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門,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推著獨輪糞車走了。
糞夫回到了位於外城天橋北龍鬚溝附近的糞廠,這裡靠近臭水溝,地方空曠,居住的都是赤貧的百姓,於記糞廠就設在這裡,老於家是山東人,自打乾隆年間進北京干掏糞的行當,至今已經有不少年頭了,也從一個掏糞工漸漸演變成偌大一個糞廠,手底下十幾條糞道,幾百個糞夫。
所謂糞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這些門路,也指糞業的資源,一條胡同,一片街區,就是一條糞道,北京城裡掏糞的主兒多了去了,起碼有千把兩千號人,要是誰都亂去別人的地盤上掏糞,那規矩就亂了,所以有了糞道的區分,不同糞道的糞夫,是絕不可以跨過界的,要不然勢必引起流血衝突。
石駙馬大街就屬于于記糞廠的糞道,於德順年紀不大,三十來歲正當年,平時也不總是坐在糞廠里操持,而是親自背著糞簍子拿著糞勺去幹活,他為人仗義,出手大方,和巡警、衛生署的關係都處的不錯,對手下糞夫更是照顧有加,在北京城糞業里絕對算一號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個稱呼「糞王」。
於德順正坐在糞廠里看著工人們幹活,一大片平地上,糞便攤開了在陽光下暴曬,曬成乾燥的糞餅好拿去賣給農民當肥料,如果不經過這一道工序,價格上就要大打折扣。
糞廠里臭氣熏天,一般人要是走進來都能熏暈過去,可是於德順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嗅覺早已對這個免疫了,在他看來,這些骯髒的東西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層銅元。
糞夫顛顛的過來,報告道:「於爺,大事不好了。」
於德順拿著小茶壺滋溜滋溜喝著茶,眉頭都不皺一下,北京城裡有啥事是糞王擺不平的,笑話。
「說。」**的就一個字。
「石駙馬大街有人搶咱們的生意……」糞夫將自己看到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於德順站了起來,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壺道:「有人敢搶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昨天,於記糞廠的一個夥計在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於德順已經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乾淨,罵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該,於爺並不打算出頭,但是於記糞廠的規矩不能壞,過年過節的酒錢紅包必須要給,誰不給就不去掏他家的糞,而且不許別人去掏,直到這家人屈服為止。
就算是什麼總長次長家的茅房,糞王都是一視同仁,長期以來,這套招數無往不利,因為誰也犯不上為了那一兩個小錢和掏糞的過不去,可現如今竟然有人不給糞王面子,跨界掏糞,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麼,是誰家的人,李逢吉還是孫興貴?」於德順問道,他說的這兩個名字,都是京城糞業的翹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對付。
「於爺,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孫家的人,是新來的。」糞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於德順一擺手,立刻有幾個年輕力壯的糞夫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拿著糞勺跟著於爺出去了。
按照於德順的估計,來搶糞道的人絕不會只掏一戶宅子,整個胡同的大糞他們都得搶,所以一時半會走不掉,興許能堵在路上。
此時紫光車廠里一幫人正對著大錕子挑來的兩簍子大糞發愁,人家都是往家裡挑米麵糧油瓜果蔬菜,咱家這位爺倒好,挑回來兩大簍子米田共,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順問他:「大錕子,你弄這個是?咱又沒有地要肥田。」
陳子錕道:「您誤會了,我是幫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順道:「這樣啊,那趕緊拿出去倒了吧,咱留這個沒用,棟樑,去把這兩簍東西倒到胡同茅房裡去。」
正在一旁擦車的王棟樑趕緊過來,挑起兩個簍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剛出門就遇到了氣勢洶洶的於德順一行人。
糞王和他的手下們倒不是奔著紫光車廠來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駙馬大街,這個寸勁兒,正好被他們撞到背著糞簍子出來的王棟樑。
於德順一看,這還了得,你小子是想連這條糞道的生意也搶啊,當即一揮手:「給我打!」
糞夫們二話不說,揮舞著糞勺打過去,可憐王棟樑稀里糊塗就挨了一頓胖揍,倒在地上,大糞澆了一身,木製的糞勺雖然不如鐵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裡積著陳年的老糞,宛如一層裝甲,打在身上也不舒坦。
王棟樑被他們打得嗷嗷直叫,車廠里的人聽見了,奔出來一看,居然有人打上門來了,一聲大喊:「兄弟們,抄傢伙!」車夫們拿著掃帚鐵杴木棍,衝出來和糞夫們打作一團。
糞夫和車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來不分伯仲,不過有了陳子錕的參與,勝負基本就是一邊倒的事情了,幾分鐘後,於德順帶來的人馬就全部橫臥街頭了,就連糞王本人都挨了陳子錕一記鞭腿,差點爬不起來。
「來紫光車廠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陳子錕惡狠狠的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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