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花覺得被書記暗算了,派自己一個女同志去幫助輔導資產階級大少爺,這不是強人所難麼,她氣憤難平,想去市委告狀,可轉念又一想,如果連這種小難題都解決不了的話,自己怎麼夠格當團委書記。
**員就是要迎難而上,他們故意給我出難題,想讓我出醜,我就做出一番工作來讓他們服氣,馬春花握緊拳頭,下定決心,把陳北幫助到底,讓他脫胎換骨,成為無產階級的一員。
回到單身宿舍,馬春花一夜沒睡,冥思苦想,到底怎麼幫助教育陳北這個花花公子,她決定先從思想認識入手,每天拿出兩個小時的時間,學習人民日報、淮江日報和江北日報,有這三份黨報墊底,陳北的覺悟一定能提高的很快。
學習的地點成了難題,團委和黨委一起辦公,人多噪雜,保衛科辦公室也是人來人往不大合適,而且個人幫助這種事不適合用上班時間來做,只能把業餘時間利用起來,馬春花上午要去師範學院聽課,下午要忙工作,所以只能等到下班後才抽出時間,想來想去,還是在自己的宿舍里學習吧。
組織上找陳北談話,果不其然,陳北當時就蹦了,說什麼也不接受馬春花的輔導幫助,黨委書記自然有招,以警告處分相威脅,陳北是不怕處分,但他不想讓爹娘面子上沒光,最後只得屈服。
這天下班後,一臉不情願的陳北跟著馬春花來到了女工宿舍,一群準備出去洗澡的女工捧著臉盆毛巾香皂,穿著拖鞋,披散著頭髮嘻嘻哈哈圍著陳北上下打量,機械廠雖然不缺男人,但這麼帥的男人還是稀缺動物。
馬春花吼一聲:「看什麼看,該幹啥幹啥去。」
女工們嘻嘻笑著:「春花姐,好好幫助他啊。」一溜煙的都跑了,留下銀鈴般的笑聲。
馬春花麵皮略有些紅,不過她膚色偏黑看不出,冷冰冰一扭頭:「上樓。」
團委書記的單身宿舍面積不大,不足十平房,一張行軍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還有臉盆架和藤條箱,就是全部家當,牆上貼著**和朱總司令的畫像,書架上是師範學院的課本和一些文件、雜誌,床收拾的很乾淨,被子疊的像豆腐塊。
「你坐。」馬春花指著椅子,「喝水嗎。」
不等陳北回答,她就拿起熱水瓶,倒了滿滿一搪瓷缸滾燙的開水遞過來。
陳北四下打量:「挺乾淨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軍人出身呢。」
馬春花驕傲道:「我確實是軍人出身,當過民兵隊長,在江縱當過偵查排長,後來在地方上也工作過一段時間。」
陳北道:「不錯。」端起搪瓷缸,「這麼燙,你們都拿一百度的滾水當飲料麼。」
「喝開水是部隊的傳統,避免寄生蟲和其他疾病,哪像你們剝削階級,非牛奶咖啡不喝,某些人甚至用牛奶洗澡。」馬春花說著說著就來氣,一把搶過搪瓷缸,「不喝就給我放下,這裡沒有高級飲料伺候你。」
陳北聳聳肩,表示不介意,這副作派更讓馬春花厭惡至極。
馬春花拿出今天的報紙,摔倒陳北面前:「把今天人民日報頭版念一下。」
陳北拿起報紙:「關於實行精兵簡政、增產節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
念完之後,口乾舌燥,馬春花卻把搪瓷缸子抱在手裡,不給他喝。
「接著念。」馬春花將淮江日報又遞了過來。
「我嘴都幹了,念不動。」陳北道。
「那就歇一會。」
歇了一會,陳北拿起報紙,故意道:「馬書記,這個字我不認識,你念一遍我學習一下。」
馬春花很生氣,抓過報紙卻傻了,因為她認識的字很少,除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常見的領袖的名字和革命名詞之外,能念出來的字不超過一百個,至於在師範學院的學習,純粹是鍍金而已,上的那些課她根本聽不懂,打瞌睡是常事。
「我為什麼要念給你聽,這是你的學習任務。」馬春花已經沒有心情繼續今天的學習,她把三份報紙都甩給陳北:「拿回去好好學習,寫一份八百字的心得,明天交給我。」
陳北倒也爽快,拿起報紙揚長而去。
第二天,陳北拿著一張紙來到團委辦公室,放到馬春花面前:「這是我的學習心得,八百字一個不少,您收好。」
馬春花定睛一看,紙上全是蚯蚓一樣亂爬的洋字碼,一個都不認識。
陳北的學習心得,竟然是用英文寫成,這不明擺著欺負人麼,機械公司本來倒是有幾個外國留學的工程師,可鎮反的時候斃了一些,勞改了一些,剩下的這些技術骨幹都是工人提拔起來的,不懂洋文,就是問都沒地方問去。
馬春花大怒,氣沖沖跑到書記那兒,把心得往桌上一拍,「許書記您給評評理,陳北這是故意對抗學習。」
書記一看:「喲,英文寫的,陳北很有學問啊,小馬你不要生氣,陳北這個同志是在美國長大的,他可能不會寫中國字。」
「不會寫才怪,看我怎麼收拾他。」馬春花知道書記老好人,不會把陳北怎麼著,抓起紙恨恨去了。
馬春花把陳北的學習心得貼在了廠宣傳欄里,她要發動群眾批鬥陳北的資產階級大少爺作風。
不過似乎沒多少人關心,因為大家都不認識英文,不曉得陳北到底寫了些什麼。
馬春花守在宣傳欄邊一個多小時,沒人管這個事兒,她耐不住了,決定親自去發動群眾。
路過裝配車間的時候,只見大批人圍著電動機在看,大概是出什麼故障了,馬春花立刻上前觀看,原來是一台進口西門子的電動機壞了,廠機電科的技術員也來了,依然束手無策,此時居然是保衛科的陳北拿著扳手和螺絲刀在修理。
「好了,通電試試。」陳北一擺手,電工合上閘刀,電動機又開始運轉了,工人們自發的鼓起掌來,有人遞上毛巾給陳北擦汗,他渾身油污和灰塵,手上臉上也都是黑色油漬,看起來倒也有點工人階級兄弟的樣子了。
「不能被他迷惑。」馬春花告誡自己,冷冰冰道:「陳北,回頭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扭頭走了。
大家都愣了,不曉得團委馬書記怎麼和陳北有這麼深的矛盾。
「陳科長,馬書記人不壞,就是二十大幾老姑娘,還沒對象……這人啊,不找對象也不適合啊。」一個中年工人說道,引起大家一陣善意的笑聲。
陳北沒當回事,擦乾淨手,和大家打個招呼就回去了,根本沒去找馬春花。
馬春花在辦公室等了很久,不見陳北來向自己檢討,大為光火,去保衛科找人,陳北不在,值班的同志說,陳副科長和幾個保衛科的同事去城裡下館子了。
機械公司食堂只供應大鍋飯,沒有小炒和酒水,工人們解饞只能去市裡的小飯鋪,可青年工人的工資很低,所以只能拼錢喝酒,而陳北身為副科長,每月有八十多塊的工資,比別人多出一大截來,所以他經常請客。
同事們來到江邊的香樟酒家,點了幾個菜,兩瓶白酒,正喝著,忽然一人道:「陳科長,煉鐵廠的龜孫子們也在。」
果然,煉鐵廠的一群青工也在香樟酒家喝酒,前段時間籃球賽上和陳北對打的幾個小子都在。
氣氛有些緊張,同事們悄悄握住了酒瓶子,捏住板凳腿,準備開打。
那邊走過來一個人,正是鐵廠青工陸二喜,他端著一杯酒,大大方方道:「我來敬陳大個子一杯,咱們聽說你是抗美援朝戰場上下來的英雄,都敬佩你哩。」
原來不是打架,眾人鬆了一口氣。
陳北起身一飲而盡,道:「客氣了,你坐。」
陸二喜道:「那啥,就不坐了,我們吃的差不多該回去了,你們慢慢喝。」
鐵廠的人走了,這邊盡興暢飲,到結賬的時候一問,服務員說你們的酒菜錢已經結了。
「誰結的。」
「就是剛才那一桌客人。」
陳北恍然大悟:「原來是鐵廠的哥們,得,不打不相識,有空請他們喝酒。」
同事們酒足飯飽,每人嘴上都叼了一根陳北給的駱駝香菸,正勾肩搭背往外走,只見團委書記馬春花如同一尊鐵塔般守在門口。
「陳北,我有話和你談。」馬春花道。
同事們憐憫的看了陳北一眼,一個個悄悄從馬春花身邊溜走。
馬春花轉身就走:「邊走邊說吧。」
被堵個正著,陳北無路可退,只好跟在馬春花身後。
馬春花正在醞釀語言批評陳北,忽然一個人從身邊飛奔而過,跑得比兔子還快,後面傳來呼喊:「抓小偷。」
原來是小偷,馬春花下意識的掏槍,可她現在是團委書記,哪有配槍,說時遲那時快,陳北拔腿便追,他右腿裝的是假肢根本跑不快,一把揪住路過的自行車,把車主掀下來,跳上自行車狂蹬而去。
小偷跑得很快,趕得上百米賽跑的速度了,但兩條腿終歸跑不過兩個輪子,陳北的假肢跑步不行,蹬自行車可是飛快,迅速接近小偷,一個虎撲上去,將小偷按在下面。
掌聲響起,圍觀群眾都誇他身手敏捷利落。
馬春花和失主也趕了過來,將小偷綁起來,不大工夫,公安人員趕到,將他們全帶到派出所去做筆錄。
小偷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贓物是一塊燒餅。
民警問他為什麼要偷東西,他說餓。
為啥餓,家裡人呢。
家裡人不在了。
再仔細一問,原來這個少年的父親是原國民黨軍官,被政府鎮壓了,他娘懸樑自盡,只剩下這孩子一個人。
民警們互相對視一眼,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辦案民警筆走龍蛇,正在處理,陳北問道:「準備怎麼辦他。」
「送去勞動教養,上樑不正下樑歪,老鼠孩子會打洞,反革命家屬就該送去改造。」民警頭也不抬的說。
陳北道:「你們不能這樣,他還是個孩子,不滿十八歲,怎麼能勞動教養,這樣吧,我替他賠錢,負責管教他。」
民警停下筆頭,上下打量陳北:「你哪個單位的,怎麼說話呢,你究竟站在哪一頭。」
馬春花插言道:「他是機械公司保衛科副科長陳北同志,抗美援朝戰場上下來的飛行員。」
民警警惕的階級鬥爭面孔立刻變得和緩了:「哎呀原來是陳科長,快坐,喝茶不,這位女同志是。」
陳北道:「這是機械公司團委書記馬春花,馬大姐。」
民警站了起來,敬禮:「馬書記,歡迎到我們所指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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