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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黃昏。
岳托大叫一聲,渾身熱汗地從被窩裡直起了身子。
渾身無一不在酸疼,卻虛虛地好象沒有任何重量。眼角糊滿了眼屎,一睜,就痛得厲害。
他發現自己位於一間土坯房裡面,房間裡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東西,有毛皮、綢緞、糧食甚至食鹽。一口又一口樟木箱子堆在牆角,地上扔滿了散碎銀子和銅錢。
房屋很是破爛,靠左手的位置有一條尺余長,一指寬的縫隙,從這裡看出去,能夠看到外面的天光。
天氣實在太冷,縫隙口處已經結了白色的冰,寒風灌進來,尖銳地呼嘯著,好象那長白山上又飢又餓,正在尋覓食物的孤狼。
即便在凜冽的冬天,屋中還是散發著一股腐敗的氣息,嗅在鼻端,噁心得要命。
自從殲滅了川軍,斬下高起潛和王允成的狗頭之後,岳托的天花病就徹底地爆發了。在剛開始的時候,他也不過是發起了高燒。但接著,臉上就起了紅色的丘疹。打完川軍,因為體力和精神透支過大,他已經處於半昏迷的狀態,只得下令全軍回營。否則,若是當時挾大勝之機繼續進軍,說不定這山東戰場他岳托一人就包圓了。
那像現在,明軍直接擺了個烏龜陣,縮在老營,依託礙口、關卡和堅城不出,讓建州男兒無法可想。
他岳託身染重病,無法指揮作戰自然無可奈何,可多爾袞也是一個沙場老將,他怎麼也停下來了?
據情報上說,那一戰之後,建州的左路軍也分別退回了高唐和東昌,開始了休整。
於是,建州軍和明軍都開始了長時間的對峙,誰也找不到誰的破綻。
這樣的仗打得古怪,岳托有些看不明白。不過,等到多鐸軍敗的消息傳來之後,他才大吃了一驚,同時又幸災樂禍:多鐸年少輕狂,早遲是要吃大虧的,這不奇怪。寧鄉軍居然這麼能戰,崇禎七年斬阿山,崇禎九年殺鏊拜。上個月擊潰孔兆部拿下泊頭鎮,如今竟然同多鐸的主力騎兵硬碰硬較量了一場,這個孫元究竟是何許人物啊?
據說,多鐸這一仗敗得極慘,所部精銳騎兵被寧鄉軍砍了六百多。建州八旗才多少點人,況且這六百騎又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可以說,這一仗打下來,至少有幾個部落被徹底滅族----沒有了精壯男丁,死者的家人和田產很自然會被其他人給侵吞乾淨。
而多鐸好象也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回營之後就發起了燒,說起了胡話。
到現在,他所率的大軍正在休整,估計以後也不會參加任何一場戰役了。這可以理解,螯拜是他手下的幹將,這次又丟了六百騎兵。可以說,這次南下入關,建州所有的傷亡都發生在他那裡。
相比之下,倒是我岳托的右路軍損失最笑。孔兆部全部丟光也沒什麼要緊,反正這些漢狗在戰場上也指望不上。
這仗打到現在,已呈膠著狀態,如果這麼發展下去,會變成一場消耗戰。而明軍還在陸續開來,據說洪老亨的秦軍最多十日就能進入濟南府。建州男兒死一個少一個,而明軍還在不斷增加,真到那時,事情就麻煩了。
岳托冷靜地想了想,這一戰其實也不難打。大不了我建州軍不再理睬明狗,自帶了兵馬大搖大擺地北上,沿天津衛一線,直趨薊鎮,然後翻越長城回遼東去就是。
明狗懦弱,定不敢阻擋。
廣袤中原大地,我建州好漢自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但,現在的他還不能走。
是的,走不了。
右路軍自入關以來所搶劫財物當初可是有一大半放在泊頭鎮的,可惜孔兆這鳥人實在無能,竟將倉藏丟了個乾淨。
如果現在撤軍,大家忙碌了這半年,不少人可都要兩手空空了,軍中的額真們會甘心就這麼離開嗎?
若是我岳托強行命令他們離去,以後就別想再帶這支部隊了。
嘿嘿,離心離德也就罷了。關鍵是,說不好,這些混帳們還真要投到多爾袞多鐸阿濟格三兄弟麾下,到時候,我岳托又如何向皇帝交代?這些混蛋東西有奶便是娘,內心中可沒有半點所謂的忠誠可言的。而且,一個個又兇橫霸道,他們表面上尊我岳托為揚武大將軍,並不是因為我岳托是愛新覺羅家的貝勒。而是因為我岳托能夠給他們帶來勝利,帶來財物人丁戰利品。
一旦沒有實際的好處,他們會毫不猶豫起拋棄我的。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快打開濟南府,取滿城財帛女子安穩軍中將士之心。
如此,大家才算是沒白忙這一場。
……
正因為這樣,殲滅王允成部回營之後。岳托強提起精神,日夜督促所俘虜的丁口。用大刀和長矛逼著他們登城,一打就是三天。
濟南的守軍大約也是知道援兵沒有著落,城市遲早會陷落。絕望中的他們爆發出強大的能量,而且看城中主持防務的守將也算是個人物,將城池守得慎嚴。
這三日,雙方又各自在濟南城牆邊上留下了上萬具體屍體,那面清幽幽的大牆壁已經徹底被人血和煙火塗成了黑色。
死人不要緊,岳托手中有十多萬俘虜,大不了將他們都打光好了,反正他們又不是我建州族人。
問題是,時間緊迫,岳托感覺自己的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他這幾日藥一碗接一碗如喝水一樣服下去,卻總是高燒不退,整個人都被燒得糊塗了,身子也明顯地瘦下去了一圈。顴骨都突了出來,以往那飽滿的胸膛也乾癟下去,可以明顯地摸到肋骨。
這些都不要緊,岳托本是一個心志堅強之人。無論身體多難受,都會咬牙堅持,都會躺在軟轎上親臨一線指揮攻城戰役。問題是,臉上的膿瘡越發地嚴重起來。
剛開始的時候還只是紅點,漸漸地,紅點越來越多,且奇癢難耐。用手指一摸,就能摸到一手的汁液。原來,紅點已經變成了水皰。
水皰越來越多,不但臉上,連頭髮里也生了不少,看起來有點像是水痘。可同水痘不同,這些水皰破裂之後並不癒合,也沒有乾癟下去的跡象。反逐漸在臉上爛開來,用鏡子一照,全是白花花的膿頭。
岳托看得一陣心涼,知道這一關自己是闖不過去了。
一般來說,得了天花,生水皰不要緊,只要這些紅點能夠乾癟下去,再退了燒,養上一月就會活過來。可若是灌了膿,神仙也救不了。
死了,這次真的要死了。
可是,在死之前,也得拿下濟南,要讓全城的漢狗為我岳托陪葬。
想到這裡,岳托不覺一陣悲憤:我滿州勇士乃是天之驕子,我岳托乃是滿州第一智者,今日卻要倒在一場小小的天花下。為什麼那些漢狗,天生對天花卻能免疫。這幾日,濟南城牆上焚燒天花患者死去的火光越來越小,看來,城中的瘟疫已經得到平息……不公平,不公平。
……
又看了看土坯房中的情形,岳托死活也想不起自己怎麼在這裡。高燒,已經讓他有些迷糊了。
剛才在昏迷中,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滿州的盛京被漢狗攻陷了。
那些漢狗好生歹毒,也不知道從哪裡尋來那麼多天花病人的屍體。用紅夷炮不停射進城裡去……一具接著一具生滿膿瘡的腐爛人體落到他腳邊,轟隆炸開。惡臭瀰漫、白的綠的紅的人肉汁液四下飛濺,落了他一頭一臉……長生天啊,無間地獄也不過如此!
然後,漢狗們揮舞著兵器在周圍亂砍亂殺,到處都建州人慘烈的叫喊……在睡夢中,他岳托茫然地舞著手中大刀,卻一個敵人也沒砍中。
然後,他憤怒而絕望地大叫一聲,就醒了過來。
是啊,現在的我滿臉膿點,高燒不退,眼見著就要死了。死去之後,和那些腐爛的人體又有什麼區別?
岳托痛苦地呻吟一聲,又閉上了眼睛,手下意識地朝腰上一摸,摸到一把鑲金短刀上。
那把刀他還記得,是自己十四成年時父親所賜。那一年的自己如多鐸那混帳東西一般健壯,僅憑一個人的力量,就用這把刀獵殺了一頭剛成年的黑瞎子。
然後,薩滿用手指蘸了新鮮的熊血,在他頭上畫下玄奧的花紋,好象這樣,那頭黑熊的靈魂和勇氣就能滲入人的身體。
那日子,真好啊!那時候,父親還活著,還是滿州的大貝勒……
睜開眼睛,岳托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把短刀已經被自己抽了出來,正頂在心窩子上:這把刀若是直接捅進去,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滋味。有一個古老的傳說里說,建州勇士死後,他的靈魂會被飛翔在天上的海冬青帶走,帶往那沒有憂沒有愁的樂園裡……或許,我若是就這麼死了,卻是一個美好的結局,總歸好過爛成一堆腐肉被人厭棄的好。
「主子,主子,你可算是醒了。」土坯房的門開了,露出一張骯髒的臉,聲音中帶著哭腔。
這人看起來眼熟,可一時間,岳托卻想不起來是誰。
可也因為這一聲叫喊,他突然一激靈醒過來,手中的短刀落到被子上。因為驚嚇,身上十萬顆毛孔同時打開,冷汗如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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