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莊失而復得,太好了,太好了,這個胡茂禎,果然沒有叫某失望。」聽到這個消息,高傑興奮地大叫起來:「夫人,夫人,快快快,快去勞軍。老胡他們估計已經餓壞了,還有,再多帶些金銀過去,見人就發紅包。他奶奶的,想不到啊想不到,咱們秦軍也會如此剽悍,有如此血性。」
從昨天到現在,高傑在中軍大帳里都陰沉著一張臉,見人不好親近。此刻,突然喜極忘忘形,可見先前賈莊一線失守讓他擔憂成什麼模樣。
賈莊失守意味著整個瓜洲都被敵人攻破了,方才高傑已經在做最後的打算了。
卻不想,前邊卻傳來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中軍節帳中靜悄悄的,所有的軍官、文吏、書辦和家丁都已經盡數派了出去,只剩下一個半大小子走過來:「總兵官,夫人她已經帶著熬好的羊肉湯和火頭上去送飯了。」
「那就好,那就好,這仗還有得打,士卒們不能沒有力氣。」高傑一拍大腿:「可惜沒有泡謨,如果能來一碗,美得很呢!」
那小子也是關中人氏,聽到總兵官的話,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總兵官若是想吃,等下小的就叫伙房弄點,到晚間就好。」
「晚間……能等到那時候嗎?」高傑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外面,雨還在不停地下,但天色卻亮得嚇人,如同死人的臉看不到一絲血色。如果沒猜錯,馬上就是正午,寧鄉軍怎麼還沒來?
……
當邢夫人帶著十來個火夫挑著熬好的羊湯來到前線時,前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累累屍體在地上相互籍枕,雨水淋下來,積在低處,一汪汪,緋紅刺目。
余煙裊裊,血腥味讓人窒息。
已經沒有站著的人了,只看到胡茂禎抱著一具屍體就那麼坐在水窪里,身體佝僂,想哭卻又無淚。
他的頭盔已經掉了,頭髮披散開了,其中卻間夾著縷縷白髮。
邢夫人吃了一驚,走上前去:「胡將軍……」
沒有人回答,胡茂禎就如同癲狂了一般,就那麼緊緊地抱著那個死者。
「胡將軍,聽說你剛才已經將賈莊奪回來了……總兵官非常欣慰……我熬了些羊湯,士卒們都還是粒米未粘牙,叫他們集合吧,吃飽了好殺敵。胡將軍……」
胡茂禎抬起頭來,喃喃道:「我胡茂禎……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帶過這樣能打的兵……一個頂一個,都是好漢子。刀斷了,用牙齒,用指甲,受了傷,只要還有一絲氣息,也要抱著一個敵人從這牆上跳下去,殺不死他們也要摔死他們……夫人,你剛才是沒有看到啊,那麼多士卒,就包著火藥桶點燃了朝建奴人群里沖。這才是赳赳老秦啊……老胡我打了一輩子仗,總算為興平伯練出了這麼一支強軍,這輩子值了,值了……」
邢夫人心都揪緊了,聲音開始顫抖:「士卒們呢,老胡……」
「都在這裡,都在這裡,夫人你難道認不得他了嗎,他是陳周南,先前老胡被一個建奴打倒在地,若不是他替我擋了一槍,此刻睡在這裡的就是我了。」胡茂禎小心地將陳周南的屍體放在地上,又抱起一具屍,慘笑:「夫人,他叫王克新,你忘記了,當年他做過你的小子,說話做事都非常小心的,就好象是膽小的兔子一樣。可今天他非常英雄,他的傷口都在前面,他沒有後退過一步……都死光了,都死光了……」
說完,他跳起來,搶過一桶羊湯,抓起瓜瓢,將羊肉不住地朝陣地上潑去:「弟兄們啊,夫人來看你們了,這是你們最喜歡的羊湯。總兵官說了,此戰他很欣慰,你們是真正的好漢子,你們是赳赳老秦。吃吧,吃吧,吃飽了好上路……」
「老胡,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邢夫人大叫,但淚水卻嘩嘩地流了下來。
秦軍完了,這十多年自己和高傑的心血完了。
她身子一軟,跪了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傳來轟隆的巨響。抬頭看去,建奴又開始進攻了。
這一次是敵人的總共,卻見地平線上黑壓壓一片全是人,就好象是湧來的海潮一般。
拜尹圖已經瘋狂了,將手頭的所有兵力全放了出來,也不講究任何戰術配合,以一個牛錄為單位,開始集團衝鋒。
這個時候,別說賈莊這裡已經沒有一兵一卒,就算胡茂禎率領的親軍主力還在,也擋不了多久。
或許,這是我的最後時刻了。
一剎間邢夫人腦海里走馬燈似地有往事在回放,那一年她才二十出頭,那一年她是李自成的妻子。
那一年,那個英俊得如同天神一樣的男人突然走進中軍節帳,朝自己展顏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他是綏德人嗎?
他叫高傑,我的高郎。
……
「建奴來了,建奴來了!」火夫們都驚慌地大叫起來。
胡茂禎還在瘋狂地大叫,一步一步朝前,朝敵人的大陣走去。
「罷了,今日就戰死在這裡吧!高郎說得對,我們夫妻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逃走,就算苟且活在這個世界上,無兵無卒,又有什麼滋味。」
邢夫人將頭髮挽到頭頂上,從地上揀起一根長矛,大步向前:「老胡,等等我。」
前方,傳來胡茂禎高亢的歌聲:「耳內里忽聽得竹林鬧吵,林中鳥你為何驚嚇英豪。
正行走忽聽得大兵來到,伍子胥在馬上身似水澆。
我殺也不敢殺戰也不敢戰,說是我該向那裡脫逃。
正行走又聽得雄雞報曉,猛抬頭又只見紅日上朝。
往下看閃上了陽關大道,伍子胥在馬上展放眉梢。
望楚國罵一聲平王無道,把昏君犯我手豈肯輕饒。
又只見旌旗擺大兵來到……」
正是秦腔伍員逃國的唱段,當年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頭,今日胡茂禎的頭髮也白了。
一恍眼,這個標閣大廳跟了自己已經十多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邢夫人衝到他身邊,將長矛塞到胡茂禎手頭:「老胡,並肩戰死吧,不為這****的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大明朝,就為咱們老秦人胸中的那一口血性。」
胡茂禎接過長矛,抖了個花兒:「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赳赳老秦,復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戰!」
「你們要死也不等等某。」這個時候,後面突然傳來洪亮的聲音,「老胡,你要唱死不休戰。某偏要唱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同仇同袍,自然要死在一塊。」
回頭看去,狀若癲狂的胡茂禎眼神清明了:「總兵官!」
邢夫人驚叫:「高郎,元爵!」
沒錯,來的正是高傑,他已經換上了一身戎裝,身後還跟著一百個騎兵,雨水已經將他們身上的鐵甲淋得閃閃發亮,這大概是他現在能夠收集的僅有的一點兵力吧?
在高傑身邊的那匹戰馬上,則坐著他十二歲大的兒子高元爵。
邢夫人:「元爵,高郎你怎麼把孩兒也帶來了?」
高傑哈哈大笑:「老子馬上就要戰死了,夫人,某答應過你們,生生死死一家人都要在一起,今日自然也要死在一塊兒。」
「不不不,元爵才十二歲啊,怎麼能夠死,怎麼能夠死?」一向強悍的邢夫人流出眼淚來:「高郎,讓他走吧,要死也是咱們的事,跟孩子沒有任何關係,求求你!」
「住口!」高傑怒喝,指著身邊的士卒:「元爵是某的孩子,可他們不也是他們父母的心肝寶貝,憑什麼別人家的孩子死得,咱們的孩子就死不得。元爵,跟你媽說?」
那個小孩子手中捏著一把小刀,他抬起頭來:「娘,我是赳赳老秦,我也能殺敵。」
「兒子,兒子啊!」刑夫人還在哭。
那一百多個騎兵卻激動得同時大吼:「願為總兵官而死!」
「好!」高傑舉起右手,等大家安靜下去,喝道:「前方就是建奴的主力,等下隨我父子陷陣,某將同元爵,高某的獨子,你們的少將軍衝鋒在前,某全家老小今日就死在沙場上,要讓天下人都看到我三秦子弟腔子裡的熱血。殺!」
「殺!」一百多把雪亮的長刀揮舞起來,戰馬也仿佛被這沸騰的殺意振奮,憤怒地用前蹄刨著地上的濕土。
韁繩已經繃得極緊張,馬首高高昂起。
邢夫人知道再說已經無用,就同胡茂禎一起跳上了戰馬。
這個時候下了數日的細雨突然停了下來,頭頂突然亮開,有金黃色的陽光從雲層之上投射而下。
大地立即變得光影班駁,大風鼓舞昂,掠過江北曠野,無數殘破的旌旗飛揚而起,發出裂帛脆響。
終於放晴了,平原上,大江上有白霧氣翻湧。
建奴還在推進,嘩啦啦勢不可擋,滿天滿地都是涌動的人潮,整片大地都在這腳步聲中震盪。
高傑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和兒子,道:「還有片刻,建奴就會推進到距離我三百步的地方,三百步乃是騎兵衝擊的距離,咱們就在那個時候衝鋒。不用害怕,死並不可怕!」
「爹爹,我不怕,孩兒是少將軍,將來是要繼承秦軍的,早晚會上戰場的。」小孩兒不住點頭,面上全是金色的陽光。
高傑知道就憑自己手下這一百騎兵,一個衝鋒就打光了,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可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得像一條漢子。
可惜了,元爵才十二歲,他的人生剛開始啊!
近了,三百步,就是現在。
高傑正要鬆開緊繃的韁繩,讓戰馬衝出去。
這個時候,有人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船———援軍,寧鄉軍來了!」
高傑猛地回頭,他看到在東面的大江之上,有一支龐大的艦隊。
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的船,從來沒有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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