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慎臉上的笑意消去幾分。
尹蘿側眸看他。
裴懷慎道:
「當然要的。」
婢女們在屋子的另一端,靜跪坐著點香、燃丹,調整屋內的溫度,距離窗邊很有段距離。
裴懷慎隨意地在尹蘿肩頸處按了幾下,眼睛卻落在花枝上:「換一株花?」
「為什——嘶。」
尹蘿低呼。
裴懷慎收回手:「去換身衣服。」
狗比。
尹蘿沒動,隔著窗台注視他:「要我扮演,若我不配合,損失的自然也不止是我。」
裴懷慎略訝然,看向她道:「你我之間,誰損失更大?」
尹蘿抿唇:「焉知兔子急了也踹鷹。」
裴懷慎的目光在尹蘿臉上轉了一圈,指尖在臂彎處點了點,聲音陡然低了幾分,融入夜色便顯得柔軟:
「哪裡惹了你不高興?」
尹蘿只是望著他。
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最後一片花瓣遲鈍地飄灑,落在他們二人之間。
那雙眼中暗含埋怨和委屈。
裴懷慎微微直起身:「知道了,下次輕些。」
他重複道:「去不去游湖?」
最末一句比之前面的語氣還要柔和,幾乎是服軟求和的態度了。
尹蘿往後退一步,「啪」地一聲關了窗戶。
聲響震動。
屋內外都聽得見。
「」
婢女們面面廝覷,連忙起身上前:「娘子?」
一窗之隔,裴懷慎被阻絕在外。
能聽見屋內尹蘿的應答聲:「無事。」
婢女們不再上前,尹蘿則走到某處坐下,飾物碰撞聲響起。
她在卸釵環。
裴懷慎意識到這點,忽而有些索然。
能為什麼生氣?自然是弄疼了她。
實則他沒有用多少力道,只是不如白日那般小心地收著勁。但到底是他失了手。
裴懷慎站了片刻,悠悠然走進屋內。
婢女屈身行禮。
裴懷慎示意她們先下去。
尹蘿腦袋上的首飾已經拆完了,正在摘耳環,深紅卻剔透的墜子綴在一片瑩白中,相得益彰。
赤色果然襯她。
裴懷慎總覺得她還是要艷麗些、張揚些,才能蓋住病軀所帶來的陰影,將原本濃烈的底色發揮得淋漓盡致。
「衣服既要換,首飾自然也得換一套。」
裴懷慎半倚在梳妝檯邊,模樣認真地挑選,「這支排簪如何?」
尹蘿並不看他。
已經如此配合他要做的事,大半夜突然無理取鬧什麼。
裴懷慎按住將要關上的首飾盒:
「涉義夜間市集不閉,常至清晨,比之白日另是一番風景。」
尹蘿眼睫輕扇。
從裴懷慎的角度,自上而下,如烏扇舞動,垂落的陰影靈動跳躍。
「真的不去?」
他問道。
加上這次,他已問了三遍。
尹蘿思考幾息,終於點頭。
她挑了件淡青衣裙,配的首飾也簡單許多,出水芙蓉,脫俗雅致。
與裴懷慎身著的縹色,竟頗為相映。
街道繁華明亮如晝,臨近湖邊隱約有歌舞絲竹聲泛泛。裴家畫舫停在岸邊,進去後便耳邊一靜,隔絕了外界紛擾。
陣法堅固,即便打開窗戶也不受影響。
湖面散著大大小小的船隻,飄著各色花燈。遠處湖心有一高閣,燈火輝煌。
尹蘿注意到小些的船隻都有遠離的趨勢,反倒是掛著幾家姓氏的大船都在徐徐靠近。
她略整了整裝束,嚴陣以待。
裴懷慎就在她對面,一舉一動盡入眼底。他道:「這樣也很好看了。」
尹蘿朝他笑了一下,大方應下:「自然足夠給你撐場面了。」
從頭到腳的行頭都換過,沒有比這更高的規格了。
裴懷慎望她幾息,垂下眼,擺弄著眼前的青釉酒盞:「繁花閣的錦娘死了,心脈俱碎。」
錦娘就是尹蘿醒來那天喊價的女子。
「嘉蘭下落未明。」
裴懷慎道,「繁花閣內其餘眾人暫且沒有異狀。那天叫價的人有八位,最後同我競價的是張家的小兒子,查不出問題。」
相處這段日子,尹蘿對裴懷慎的行事言談有一定了解,同蕭玄舟的滴水不漏有點類似,面上輕飄飄一句結論,內里是確定了才能宣之於口。
但她仍忍不住追問得更清楚:
「哪種沒問題?」
裴懷慎給她倒了一盞,酒壺裡出來的卻是蜜水:「這位張公子半年前開始出入繁花閣,皆是為嘉蘭,花費不少。嘉蘭將要出閣前三日,張公子同友人說過,叮囑大家都別跟他搶。他身上沒有用藥、下蠱的痕跡;移魂之術過後,軀體本身便會失去生息,他如今還好好活著,同以前沒什麼兩樣。」
「半年用來做這個局,划不來。」
裴懷慎下了定論:「這麼長的時間,有更多更狠的辦法去毀你名聲。」
尹蘿跟隨著思索:「如果是九尾狐的幻術呢?」
裴懷慎抬眼,興味盎然地道:
「九尾狐稀缺少見,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特意對付你?」
「」
裴懷慎確實沒條件得知姬令羽的存在,假如謝驚塵曾提過呢?他當下作為,豈非故意套她話。
和這種人對話真是一刻鬆懈不得。
尹蘿同他對視,一言不發。
裴懷慎舉杯,與她的虛空碰了碰,漫不經心地似是隨口一提:
「這個人一定知曉謝驚塵對你的重視,所以不敢在東洲操作。但不想殺你,否則你失蹤五日早夠死千百回。對方應當是顧忌你的身子虛弱,沒有用最決絕的方式,亦或是對你有情。」
他意味不明地展顏,笑意未達眼底。
「畢竟,成功得到『嘉蘭』後,能夠轉圜的地方就多了。不一定要你真的經受那番,卻又足夠張揚地昭告天下那是你。」
「此人想破壞你的婚事,想讓你眾叛親離。」
尹蘿並非沒有反覆揣摩過為什麼事件是如此布局,經由裴懷慎直白點明,腦中猜測串成一線,立刻浮現出兩個人選:
姬令羽,還是傾碧?
「那日我本不會出現在繁花閣。」
裴懷慎上身微傾,眸色幽暗,「好好想想。」
尹蘿疑惑於裴懷慎分外上心的謎團總算解開:
他行程暴露,即是自身受到了威脅。
暗中人可能就藏在他附近。
尹蘿道:「我所想到的懷疑對象,都沒有辦法從藥廬將我輕易帶走。」
裴懷慎幾乎是打斷她強調:「我說過了,一定有內應。」
尹蘿不明白他的情緒從何而來,儘量中肯平穩地陳述:「不是以殺我為目的,醫聖和藥童也有了嫌疑。」
「你寧願懷疑醫聖,也不懷疑沈歸鶴。」
裴懷慎目光銳利,身上的緊繃在某刻驟然消散,他緩緩靠回身後,沉聲道,「尹蘿,憑什麼?」
「」
近乎劍拔弩張的沉默瀰漫。
視線相撞如無聲廝殺,俱不肯退讓。
最終,是尹蘿率先移開視線:「真的嘉蘭出現了怎麼辦?」
一人遞一次台階,很公平。
靜了片刻。
裴懷慎才道:「她若找上門來,我便以你假作身份蒙蔽我的名義,對外宣稱立刻將你扣押;再將她迎去澧苑,好生照料。往後出現在人前的嘉蘭,便只有真的。」
尹蘿讀懂了言下之意,後背涼意短暫躥起一瞬。
裴懷慎從始至終的安排便都說通了邏輯。
如斯縝密,天衣無縫。
「公子。」
侍從叩了叩門,「周、宋、齊家的公子遞來了拜帖,說是同在游湖,見到了咱們家的船,想與公子一敘、一同熱鬧。」
裴懷慎掃過尹蘿半垂著的臉,些許低落沉悶。
他揚聲道:「請他們過來。」
尹蘿自覺坐到他身邊去,還帶了自己的那盞蜜水,沒有刻意控制與裴懷慎的距離,手臂舉止間依在一處,隱有溫熱。
裴懷慎一頓,沒說什麼。
在那三家公子出現的瞬間,他臉上的表情便變了,漠然冷眼的旁觀頃刻化為風流肆意的隨性散漫,並不起身相迎,而是遙遙地一抬手:
「幾位也有興致游湖,倒真是巧了。」
「裴公子從趙老爺的接風宴上離去,我等還以為要見須得數日後才能有機會,不想今夜遊湖便撞見了!這等緣分,焉能不痛飲徹夜!」
嚴格來說,這算是尹蘿第一次以「嘉蘭」身份長久地停留扮演,侍從們已經布置好了一切。大部分時間,尹蘿只需要充當吉祥物的角色,旁觀這四人天南海北地胡扯、客套。
裴懷慎在他們面前表現得情商不是很高。又自得,又跋扈,常常幾句話「心直口快」刺中那位周家公子,對方不敢嗆聲,便明里暗裡地勸酒,裴懷慎一概收下。
尹蘿右肩一沉。
裴懷慎捂著額際倒在她肩窩裡,呼出的熱氣沉沉包圍,另一手似有若無拂過她的下頜。
「你身上的香蓋住了酒香。」
裴懷慎呢喃著,嘴唇開合,接觸肌膚帶來摩挲的癢意,「出去散散。」
尹蘿乖巧道:「是。」
幻容鎖最妙的是連聲音都能變,不必像之前易容後還得吃藥丸。
她垂首退出去,走出了這層才後背抖了抖,掌心按在裴懷慎唇角貼過的肩頸處,很難形容的感覺猶在,她用力蹭了蹭。
影帝啊。
婢女詢問尹蘿可要休憩。
「不必。」
尹蘿想了想,道,「做點小巧的甜食來。」
「是。」
要走到甲板上去,才能走出陣法的範圍,感受到湖面夜風。
尹蘿聽見不知哪艘船上的調子頗為好聽,駐足細聽,辨認出是《浮光調》。
想不到這曲子也能有這般靡麗風情,在謝驚塵手下全然是另一種超逸絕塵的意境,判若兩曲了。
「也不怕風吹得頭疼。」
裴懷慎由後走到她身側,聲音也漸次拉近。
「你們散場了?」
尹蘿問。
裴懷慎「嗯」了聲,目視水波晃蕩的湖面,不再開口。
尹蘿將那碟子拇指大小的點心遞到他面前。
裴懷慎看了一眼,沒動。
尹蘿肅然地喚道:「裴懷慎。」
「哄你三次了。」
尹蘿蹙著眉,「我都不這麼難哄的。」
裴懷慎亦攏著眉心:「哪有三次?」
尹蘿把碟子塞給他,自己拿走了一塊。
裴懷慎看她頰邊鼓動,不自覺嗤笑:
「你哄人便是樁笑話。」
尹蘿不服反駁:「瞧你喜歡吃甜食,才叫人給你備下的。」
裴懷慎想說你自己便嗜甜,想想這等鬥嘴太幼稚,遂作罷。手剛捻起一塊,眼神陡然凌厲,側首看去,帶著半醺的酒意道:
「宋公子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宋詠延擺了擺手,又作揖:「對不住,一時昏了頭,走岔了。」
「來人。」
裴懷慎揚了揚下頜,「送宋公子下船。」
美人半攬在懷,頸邊吻痕沒入衣領,不知其下還有多少痕跡,尤其刺眼。
「宋詠延」隨著侍從遠去,心底戾氣浮現:
才多久不見。
她又多了一位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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