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貴妃回到睿思殿,沐浴洗漱,挽發梳妝,換上一身紫色印花薄羅大袖裙,披一件軟絨披肩,匆匆趕往坤寧宮求見趙佶。
坤寧宮乃鄭皇后寢宮,遵照後宮不成文的規矩,官家留宿坤寧宮時,其他嬪妃無故不得前往攪擾。
可自家兒子闖禍,又不知哪門子倔勁上頭,竟然自請求貶,放著好端端的皇子不做、王爵不要,寧願回應天府種地,當一庶民?
喬貴妃愛子心切,管不了許多,只能去求官家開恩。
小十三已被降黜為雍國公,這頭銜還是他一歲時所封。
再降下去,只怕當真變成白身。
應天府便是宋州,太祖爺趙匡胤開國之前,曾兼任宋州歸德軍節度使,故而國號為「宋」,宋州也被視為趙家龍興之地。
真要論起來,趙匡胤當年的正職是殿前都點檢,統領的也是開封禁軍兵馬,壓根沒在宋州任職過,老趙家和宋州沒半毛錢關係。
再說,老趙家出身官僚世家,就算從太祖之父、宣祖趙弘殷算起,祖上也沒幾人種過地。
種地這門手藝,根本不是老趙家家傳。
你小十三現在嚷嚷著要回應天府種地,算怎麼回事?
喬貴妃得知趙朴自罪書里所寫內容,心裡又氣又好笑。
難怪把官家氣得罵出「逆子」二字。
大宋立國以來,趙朴是頭一個寧願種地也不做皇子的趙氏子孫。
自個兒肚皮里掉下的肉,喬貴妃深知小十三憨厚外表下,頗有幾分剛烈性子。
不巧的是,在這次諫書案風波里,趙朴的倔脾氣上頭了。
喬貴妃把自家兒子的反常舉動,歸結為秉性暴露。
尚書內省副宰陳竹湘,侍立在大殿外,見喬貴妃匆匆跨出大殿,急忙迎上前。
「娘娘請上輿轎。」陳竹湘擺好腳凳,攙扶喬貴妃坐上抬輿。
「快去坤寧宮!」喬貴妃安坐,吩咐一聲。
陳竹湘略有遲疑,沒有讓四名雜使宦官抬起輿轎。
「怎麼?」喬貴妃蹙眉看著她。
陳竹湘低聲道:「回稟姨娘,司儀司還有些瑣碎事物,需要我去處理。
坤寧宮那邊,我....我就不陪姨娘前去了......」
喬貴妃看著她,鳳目倏忽划過冷厲:「你是擔心僧保(趙朴小字)的事,會讓官家和鄭皇后遷怒你?」
陳竹湘慌忙搖頭,「姨娘誤會了,實在是司儀司有雜務,我....我走不開......」
不管她作何解釋,喬貴妃還是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
陳竹湘低著頭,一雙秋水眸泫然欲泣,配合嬌媚臉蛋,著實惹人憐愛。
可惜她這番拙劣表演,在後宮廝殺多年的喬貴妃面前根本不夠看。
喬貴妃淡淡道:「罷了,你自去忙吧,僧保的事,無需你再插手。」
陳竹湘急忙下拜:「多謝娘娘體諒!恭送娘娘!」
輿轎啟程,一群宮人太監簇擁喬貴妃而去。
等到隊伍走遠,陳竹湘才在兩名女婢攙扶下起身。
她捏著絹帕,擦拭臉蛋上的淚痕,唇角勾勒一抹得意笑容。
她可不想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皇十三子,敗壞她在官家和鄭皇后面前積累的好感。
哪怕喬貴妃是她入宮的恩人,這件事也不值得她冒任何風險。
之前托人帶話給趙朴的親信宦官王保,她認為已經算仁至義盡。
趙朴在一眾皇子裡,本就沒什麼存在感。
經此一事,更是讓官家對他心生厭惡,今後難有前途。
「走,回去歇息~」
陳竹湘坐上一架竹轎,帶著女婢離開睿思殿。
~~~
坤寧殿前,張迪屁顛顛跑下台階,親自伺候喬貴妃走下抬輿。
「怎敢勞動張大官?」喬貴妃笑吟吟地打趣道。
張迪比劃小拇指,腆著老臉:「貴妃說笑了,在貴妃面前,奴婢只算這個!」
喬貴妃莞爾一笑,搭著張迪手臂拾階而上。
「許久不見,貴妃還是這般光彩照人!
這一回宮,仿若明珠降世,讓其他嬌花盡失顏色!」張迪嘴巴像抹了蜜。
喬貴妃咯咯笑著:「張大官說話這般好聽,難怪官家片刻離不了你!」
張迪嘿嘿笑著,眼睛四處掃了掃,壓低聲飛速道:
「官家這次氣得不輕,就算貴妃親自求情,到最後只怕也難逃嚴懲!
貴妃心裡得有個底!」
喬貴妃雍容笑顏不改,淡淡道:「一道自罪書而已,想來不至於讓官家真的貶了我兒!」
張迪咋舌道:「貴妃有所不知,十三哥當著奴婢面,還說了許多大逆不道的話。
他不僅辯稱自己無罪無錯,更令人髮指的是,他竟敢指斥官家過失!
他竟敢說,是官家做錯了,才致使六賊......呸呸,致使王太宰、童太師等人弄權誤國!
還說了些國將不國、社稷傾危的駭人胡話!
哎~雜家看在貴妃面子上,這些胡話,可是一個字都沒敢上稟官家!
若不然,天知道會鬧出多大亂子!」
喬貴妃面色微變,鳳目閃過些許震驚、慌亂。
比起那道自罪書,這些狂悖之言更加要命!
張迪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騙她。
真要讓這些話傳入官家耳朵里,趙朴當真有被貶為庶人的危險。
喬貴妃深吸口氣,穩住心神,微微頷首致謝:「張大官此番恩情,不啻於救命之恩,我母子必當銘記!
睿思殿裡還有兩串東珠,回頭讓人送到張大官居所。」
「哎唷~這怎麼好意思!貴妃太客氣啦!」張迪笑得合不攏嘴。
~~~
喬貴妃站在坤寧殿外,聽著殿內傳出陣陣笑聲,緊張的心情稍稍緩解些。
聽聲音,官家心情似乎還不錯。
喬貴妃深吸口氣,略微醞釀情緒,帶著一陣香風步入大殿。
殿內,趙佶正在和皇十三女、昌福帝姬趙瑚兒玩投壺遊戲。
一身素裝、不施粉黛的鄭皇后坐在一旁品茗讀書。
「臣妾參見官家、皇后!」
喬貴妃匍身跪地,額頭抵在冰涼地磚上,話音微顫,夾帶哭腔。
趙佶瞥她眼,故意不做理會。
鄭皇后責怪似的看了眼他,放下書本,起身快步上前,俯身攙扶:「貴妃快快請起!」
喬貴妃低聲道謝,卻輕輕撥開鄭皇后的手,低著頭泣道:
「十三哥觸怒官家,是臣妾管教無方,懇請官家開恩,饒他一次!」
趙佶輕哼了哼,還是不吭聲。
鄭皇后嘆口氣:「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貴妃起來再說!」
喬貴妃見趙佶無動於衷,再度以額觸地,惻然道:「十三哥少年氣性,絕非有意觸怒官家!
臣妾願代兒長跪官家御前,直至官家開恩饒恕!」
趙佶還想故作姿態,鄭皇后忍不住勸道:「官家,早春時節,寒濕氣重,貴妃一路顛簸辛苦,跪得久了,只怕寒氣傷身。」
十三歲的趙瑚兒挽住趙佶胳膊:「爹爹,快讓喬娘娘起身呀~」
在老妻和愛女的央求下,趙佶乾咳兩聲:「罷了,喬妃先起身說話。」
鄭皇后再度俯身攙扶,喬貴妃這才款款起身,一雙鳳目通紅含淚,姣好面容滿是哀戚,臉頰掛著淚痕。
趙佶斜瞟一眼,也是滿心不忍,張張嘴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了。
在這偌大後宮裡,無論姿容、身段還是才情,喬貴妃都是一等一的出眾。
若不然,也不會深得趙佶歡心,長年保持榮寵不衰。
喬貴妃一共為趙佶生育過七個兒子,存世五人,在所有嬪妃里生育皇子最多,無愧於寵妃之稱。
趙佶知她匆匆回京,必定是為趙朴之事,這才故意躲到坤寧宮避而不見。
眼下見她容顏憔悴哀戚,趙佶心裡又生出些憐惜。
「趙朴深受宋昭蠱惑,執迷不悟,妄自指摘朝政,誹謗宰執。
朕本欲將其送至應天府,靜心思過,以觀後效!」
趙佶回到御案後坐下,呷了口茶,沉沉說道。
喬貴妃大驚失色,當真把趙朴解送至應天府,在旁人看來與貶廢無異!
「官家......」喬貴妃臉色泛白,身子微微搖晃。
鄭皇后輕拍她的臂膀:「別急,官家話還沒說完。」
鄭皇后看向趙佶,輕聲道:「官家既然已有決斷,何不快些告知貴妃,免得叫人揪心!」
趙佶冷著臉不說話。
喬貴妃怔了怔神,明白事情尚有轉機,迅速打起精神,屈膝福利,哀求道:「懇請官家寬宥!」
趙佶乾咳一聲:「趙朴罪責深重,朕本想嚴懲,奈何皇后苦勸、貴妃求情,太子也於今晨入宮,為這逆子說情。
朕念其年少,心性不定,又是初犯,故酌情寬恕......」
喬貴妃大喜過望,剛想下拜謝恩,又聽趙佶道:
「趙朴毀朝誹政,於朝野影響極其惡劣。
朕決定將其遣往燕京,任燕山府司戶參軍事,為期一年!」
喬貴妃渾身一震,臉色唰地變白,原本歡喜的心霎時間變得冰涼!
官家竟然要把趙朴發配到遙遠的燕京任職?
做個從八品芝麻小官?
這跟解送應天府,圈禁思過有何區別?
喬貴妃雙眸湧出極大憤恨。
以她對趙佶的了解,絕不會無緣無故做出這種處罰決定,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慫恿!
喬貴妃憤怒的嗓音充斥大殿:「燕京久經戰亂,官家怎麼忍心將十三哥發配至邊關苦寒之地?
到底是誰欲置我兒於死地?
王黼狗賊,莫不是他?」
趙佶也惱了,拍案而起,拔高嗓門:「喬妃!你放肆!王黼乃宰相之尊,國朝重臣!
你公然辱罵,成何體統?」
喬貴妃氣得渾身發抖,縮在羅裙大袖裡的雙手死死捏緊。
她也明白了,背後搗鬼之人當真是王黼!
趙瑚兒嚇得躲到鄭皇后身邊,烏溜溜大眼在趙佶和喬貴妃之間來回看。
殿外有宮人竊竊私語,官家和喬貴妃爆發激烈爭吵,這可是相當少有的重磅宮廷八卦。
張迪跨出殿門,黑著臉一通訓斥,把幾個宮人驅散開。
「哎~十三哥可真是個禍害啊!」張迪往殿內瞄了眼,搖搖頭咕噥一聲。
鄭皇后也沒想到,喬貴妃反應如此激烈,連忙安撫道:
「妹妹稍安勿躁,燕山府已歸大宋治下,有數萬官軍鎮守,安全方面可保無恙。
官家如此安排,也是為磨礪十三哥心性,助其早日成長,且時間不長,只是一年而已。」
鄭皇后站在喬貴妃面前,背對趙佶,從袖口拿出一塊絲帕遞給她,低聲道:
「諫書案牽連甚廣,王黼、童貫等人又是收復燕京的大功臣,宋昭那道諫書上的不是時候,話又說的如此難聽,偏生十三哥參與其中。
如此處置,對於十三哥而言,已是最好結果。
貴妃向來聰慧,一定能看透其中道理!」
鄭皇后輕輕拍拍她的手背,柔和目光意味深長。
喬貴妃啜泣著頷首:「謝皇后娘娘指點!」
冷靜下來,喬貴妃很快想明白。
對於官家而言,收復燕京是他在位期間,最為輝煌的功績。
大宋歷代帝王,莫不以收復河北故土為願景。
神宗皇帝甚至為此留下遺詔:收燕雲之臣,可異姓封王!
如今,這份願景在本朝得以實現。
官家當然要對此大肆宣揚,對有功之臣大肆褒獎。
主持聯金滅遼、收復燕京的大功臣是王黼、童貫,偏偏宋昭罵得最狠之人,也是他們。
如此一來,不就相當於變相否定收復燕京這份潑天大功?
沒了這份功績,趙官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將來如何青史留名?
這才是官家最為惱恨之處!
即便將來真的要清算六賊,也得等到燕京徹底太平之後。
所以,當下不論發生什麼,官家都會極力維護王黼、童貫等人。
維護他們,等同於維護官家自己。
喬貴妃拿著絲帕擦拭眼角,心裡幽幽嘆息一聲。
小十三這倒霉孩子,算是撞在槍口上。
這些複雜、隱晦的朝廷鬥爭,連宋昭都看不明白,小十三就更加看不穿了。
喬貴妃盈盈下拜,戚然道:「臣妾方才一時心切,君前失儀,懇請官家恕罪!」
趙佶鼻孔里重重哼了聲,語氣倒是緩和不少:「罷了,朕知你愛子心切。
趙朴這副倔脾氣,就是被你給慣出來的。」
喬貴妃柔聲謝恩,又通紅著雙眸哀切道:「官家,當真不能寬赦十三哥之過?」
趙佶低垂眼皮不看她,淡淡道:「要麼解送應天府,圈禁三年,要麼前往燕京任職,你讓他自己選!」
喬貴妃渾身顫了顫,叩首道:「臣妾明白了,多謝官家洪恩!」
喬貴妃吃力起身,又向鄭皇后屈禮致謝,腳步有些踉蹌地走出大殿。
鄭皇后於心不忍,輕聲道:「官家,十三哥只有十五歲,遠赴燕京任職,臣妾還是覺得有些不妥......」
趙佶不耐煩,打斷道:「下個月,趙朴即將行冠禮,加冠之後便已成年,該當為朝廷出力。
王黼說的在理,趙朴心性頑劣輕佻,燕京百廢待興,正好讓他去磨練磨練。」
鄭皇后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作為後宮裡地位最高、年紀最大、相伴最久的女人,她對官家的了解無人能及。
從處置趙朴一事可以看出,官家骨子裡還是太過涼薄、自私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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