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淵裡仰望星空:魏晉名士的卑微與驕傲 孔融 當生命里最純粹的東西閃光的時候

    那天夜裡,天陰風寒,黃葉滿地。世道不太平,家家都早早閂門熄火,睡下了。半夜的時候,曲阜孔家卻被一陣哐哐哐的叩門聲驚醒。家僕急急忙忙穿衣點燈四下奔走,卻沒有人敢決定,這門到底要不要開?家長孔褒不在家,只有最小的小主人孔融在,可他這會兒才十六歲。能做主嗎?

    孔融卻衣冠嚴整地走出來,命令說,開門。

    大門打開,外面狼狽而急迫地敲著門的儒生看見面前的少年,臉上掩不住的失望。

    他問,你哥哥孔褒不在家嗎?他大概猜到面前的少年就是孔融,便問,你就是六年前在洛陽拜訪李膺的孔融吧?

    他早就從好友孔褒那裡聽說過這個聰明又大膽的少年,說孔融四歲就知道把大個兒的梨子讓給兄長吃,也聽說過孔融十歲去見大名士李膺,李膺不見人,孔融卻說自己是李膺故人之後。李膺問,我認識你?孔融回答,我的祖先孔子與你的祖先老子有不少交情。

    孔融也在審視面前的中年人,他臉色疲倦又困窘,卻也不能掩蓋一種正氣。孔融知道這人是最近正被通緝的張儉。張儉和大宦官侯覽是同鄉,他上書彈劾侯覽,大罵侯覽的家人在山陽郡的惡行,被惱羞成怒的侯覽派人追殺,這就是東漢末年第二次「黨錮之禍」的起因。孔融早就聽說過張儉的名聲,當時有文化的大家族、讀書人,因為敬重張儉的行為,爭相收留他。為此有十幾戶人家被滅族。

    孔融對他說,我哥哥不在家,但我難道不能為您做主嗎?

    於是少年孔融自作主張收留了逃亡要犯張儉。

    這是孔融一輩子最重要的轉折。

    孔融十三歲就死了父親,與兄長相依為命。他聰明也有理想,可是他並不知道,在孤島一般安定的家園之外,東漢的世家大族與宦官正斗得你死我活。不過,哪怕他知道,他也依然會收留張儉。不久事情就敗露了,張儉被秘密逮捕,連帶孔家兩兄弟也吃了官司,押在牢裡。庇護罪犯,就是死罪了。但張儉本是來找孔融的哥哥孔褒,孔褒不在家,孔融才收留他,兄弟兩人,到底判誰死?

    孔褒說,張儉是來找我的,事情因我而起,和我弟弟沒關係。孔融說,人是我留的,禍是我闖的,跟我哥哥有什麼關係?

    孔融這一讓,讓出了大名。那是一種人人都渴慕,卻又太過昂貴的道德追求:人生萬難,最難是死;連死也不懼怕的時候,最有風度。當生命里那些最純粹的東西閃光的時候,它超越了個人短暫的存在,脆弱、卑微易逝的肉體也因此而發出迷人的光芒。

    名滿天下的孔融在洛陽開始了他的仕途。但一個資歷尚淺的公務員即使名聲再大,也換不來尊嚴。他先是作為司徒楊賜的屬官,去祝賀河南尹何進升遷大將軍。何進卻擺譜,讓孔融在門口等著。孔融一怒之下拽回自己的名帖揚長而去,回到單位就交了辭職信。故事卻沒有結束,這位升了大將軍的何進為了對付宦官集團十常侍,招來了暴戾殘忍的涼州軍閥董卓。

    孔融怎麼會待見董卓這種沒文化又殺人如草芥的莽夫?兩人互相看不順眼,此時山東北海郡剛好鬧黃巾軍起義,董卓乾脆把他下放到那兒,想借刀殺人。孔融也確實沒有讓董卓失望,他把那些在和平時代大量需要卻在戰爭年代一無是處的事情全搬到了北海去:修學校,招募有學問的人,大搞文化活動,贍養孤寡老人。於是黃巾軍打過來,風捲殘雲。

    多麼不合時宜,但又何嘗不是一種純粹?孔融傻人有傻福,他在北海贍養過一個孤寡老人,那人正是東海太史慈的老母,黃巾軍打過來,孔融便請太史慈向當時的平原相劉備求救,劉備受寵若驚:沒想到名滿天下的孔融還知道我!立刻派了三千人馬過去。孔融有驚無險,逃過一劫。

    天下如同坐著過山車一樣幾年就經歷一次翻天覆地的大變局,但孔融,像是一塊千年前留下來的臭石頭,不知變通,依然故我。現在,天下來到了曹操的時代。與當時許多漢臣一樣,曹操表現出的進取心,讓孔融把曹操當作匡扶天下的能臣,對他掏心掏肺。但曹操,根本沒打算認真聽他說話。孔融因為少年時候的「讓命」早已盛名在外,曹操把他像活菩薩一樣供起來,以顯示他對讀書人、對孔子家族的尊敬。在曹操治下,孔融先後擔任的都是朝廷上那些無所事事的閒官:掌管宮室、宗廟土木工程的將作大匠,九卿之一負責掌管皇家錢財用度的少府,掌管議論的太中大夫。

    可是孔融沒領會曹操的意思,他以為他必須履行一個朝廷命官的監督職責,而監督最有權力的人則是剛正忠誠的人最大的義務。

    曹操當時是「老子天下最大」,又不拘小節,送到孔融面前的把柄是一筐連著一筐:

    為了防止糧食浪費影響軍糧徵集,當然,也為了社會教化,曹操頒布了一道禁酒令。按照現在的看法,這毋庸置疑是魯迅先生所謂,「做事人」該做的正確舉措。然而孔融卻不能忍:倒不在於被剝奪了「對酒當歌」這樣瀟灑的樂子,而在於酒本身就是一種禮儀。祭祀要酒,邦交要酒,就是在鄉黨之中和老年人聯絡感情表達尊敬也是靠喝酒,連小輩如何敬酒都有講究。一旦不能喝酒,只能喝白開水,比現在過年不能放鞭炮煙火嚴重多了。

    孔老夫子在他《論語·鄉黨》裡有段現在被廣為引用的養生箴言: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而□,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

    前面說了一堆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只有喝酒不需要限量,只要不醉即可。

    可見喝酒不僅是把經過釀造工藝的糧食和水吃進肚子裡那麼簡單的事情,它關乎信仰和倫理。

    孔融自然又洋洋灑灑寫了兩篇文章:

    酒之為德久矣。古先哲王,祭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濟萬國,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翟,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堯不千鍾,無以建太平;孔非百觚,無以堪上聖;樊噲解厄鴻門,非豕肩鍾酒無以奮其怒;趙之廝養,東迎其王,非引卮酒無以激其氣。高祖非醉斬白蛇,無以暢其靈;景帝非醉幸唐姬,無以開中興。袁盎非醇醪之力,無以脫其命;定國非酣飲一斛,無以決其法。故酈生以高陽酒徒,著功於漢;屈原不□糟歠醨,取困於楚。由是觀之,酒何負於政哉!

    他說:天上有酒星,地上有酒泉,唐堯和孔子的德行因為酒而彰顯,景帝不是因為喝醉了酒臨幸唐姬,生下長沙王劉發(東漢開國始祖劉秀的祖先),東漢兩百年的中興就沒了;酈食其要不是高陽酒徒便不能為漢高祖立功,建立西漢。酒對國家的好處這麼多,幹嗎要禁酒。

    這段話傳到曹操那裡,曹操罵了他一頓,告訴他因為酒亡國的事情數不勝數。孔融又說,徐偃王因為堅持仁義不肯迎戰周穆王,而丟失了國家,可你不能說仁義不好;燕王噲將國家讓給子之,國家大亂,可沒有人說謙讓會亡國;夏商因為女人亡國,可沒人說從此不要找女人結婚。幹嗎要把亡國的事情推到酒的身上?是你自己怕糧食不夠吃吧!別找藉口了。

    曹操沒理他。

    孔融卻感到自己受了輕視:你罵他罰他,說明你至少重視他的意見,可是你不理他,就是鄙視他,就是把他想要這個國家再次興旺起來的努力束之高閣。但是他又不能夠看著國家向不正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所以,他像打了雞血一樣,挑刺的頻率有增無減。


    曹操打袁紹,打下來一個戰利品:漂亮女人甄氏,原來自己想要,結果兒子先提了,老子總不能不講風格,於是把甄氏讓給了曹丕。

    這件事情在曹操的幕府里影響比較惡劣:漂亮的女人一向是亡國禍水,夏商周三代,一個妹喜,一個妲己,一個褒姒,一朝一個,都葬送幾百年的基業。而就是這個甄氏,把袁紹給害死了吧。

    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曹操性情多變,現在和你稱兄道弟,心裏面說不定就想著怎麼看你腦袋搬家。可是孔融敢!沒過兩天,就當大家以為此事已經過去了的時候,孔融的一份考古發現呈到了曹操的面前:

    武王滅商,蘇妲己並不像歷史上說的那樣被賜死,而是被賞賜給了周公。

    歷史八卦,是個人就感興趣,何況曹操也算是個文化人,自然頗為欣喜。於是問道,耶?真有此事啊?從哪裡考證出來的?

    孔融的回話簡單明了:

    不過是從現在發生的事情倒推上去,想當然耳。

    這件事情有一點人身攻擊的意思,曹操不太高興,但也沒對孔融怎麼樣。卻沒想到接下來,他做什麼孔融反對什麼。

    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曹操征烏桓,孔融立刻上書:「大將軍遠征,蕭條海外。昔肅慎不貢楛矢,丁零盜蘇武牛羊,可併案也。」

    說曹操這次遠征,可以將當初肅慎(商周時北方的蠻夷)不向周武王敬獻生長在北方的樹木,蘇武在匈奴辛苦放了好幾十年卻被丁零偷走的羊都連本帶利地討回來了。

    人都怕苦怕累更怕死,誰都不喜歡打仗。可是大多數人講話都比較委婉,滿口德政、養民的去勸曹操。孔融的同事賈詡就這樣:小事睜隻眼閉隻眼,大事迂迴曲折地勸,看著老闆要發飆,趕緊轉身就跑。畢竟,亂世里,也只能獨善己身,他們都是實用主義者。

    只有孔融抱著理想原來的樣子。他實在又直率,人家避重就輕,他專揀重要的事、難聽的話講,顯示出了極差的人際關係技巧。本來,孔融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不該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可是,在他的時代,在漢末虛偽的「孝」,與曹操虛偽的「忠誠」與「大度」中,他忍得太久。現在,他寧願去死,也不想再忍了。

    孔融的時代,實行察舉孝廉的制度。孝悌能夠換得官做,所以出現了造假「孝子」的狂潮:有聲稱為父母守孝二十年,表面上不結婚、不喝酒的,轉眼卻在墓道里生了五個孩子。有故意犯罪,把官讓給弟弟做,博取世人的稱讚之後以換得更大的官的

    孔融的老闆曹操,講有容乃大,講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可現實中卻派了密探去監聽臣下家裡的密談;大臣和他意見不合弄不好就被拖出去打屁股,以至於有人為了不受侮辱上朝都帶著毒藥。

    這樣的狀況下,一個聰明人要不然就該處江湖之遠,隱於深山。要不然就在朝廷隨波逐流,混口飯吃。可是孔融,他痛心疾首,於是他選擇對抗一切,不管那是否是對的。他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他的對抗能讓這些不正常的人不舒服,那麼這些行為一定具有普遍正確性。

    作為九卿之一,孔融上朝的時候不遵朝儀,不帶禮帽,甚至溜達溜達去了後宮

    孔融曾經對禰衡說,父親對於孩子有什麼恩德呢?他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慾;母親對孩子有什麼恩德呢?孩子在她的肚子裡就像是東西放在缸里,取出來了也就算了

    終於,曹操對他開始感到頭疼了——憤青可以容忍,因為他們有憤怒,但是沒有社會影響力。可是老憤青就要嚴格管制了,因為這些人不但自己憤而且還能帶領大家一起憤,這就叫社會不安定因素了。孔融既不懂得柔順,又不想閉嘴,只能殺了。

    建安十三年,曹操的秘書班子安給孔融的罪行擬定妥當。一共四條,哪一條也不是必死的重罪:

    1.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眾,欲規不軌,雲「我大聖之後,而見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

    2.及與孫權使語,謗訕朝廷。

    3.又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官掖。

    4.又前與白衣禰衡跌盪放言,雲「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衡更相讚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顏回復生。」

    孔融看到這份罪狀的時候心裡一定沒有太多波瀾,對於一個生無可戀的人,死未必是一種懲罰,他甚至可能帶有一種悲壯的殉道感——猶如後來本可以苟且逃生的譚嗣同選擇血染菜市口。

    孔融是這個時代最後一個儒者,儘管不合時宜,但是他還是篤行所奉行的儒家精神。他像是個劍客,單槍匹馬地想要恢復一種早已遠去的時代精神,卻和與風車作戰的堂吉訶德一樣,成為這個時代一個孤獨而怪異的騎士。

    黑格爾在《邏輯學》的序言裡曾經說過,假如一個民族覺得它的國家法學、它的情思、它的風習和道德已變為無用時,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像一座廟,其他各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聖的神那樣。

    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發現這樣荒唐的虛無。但孔融,過於聰明,又過於理想,在這樣充滿挫敗感的時代,真正能夠給他帶來存在感的,大概也只有死亡。

    孔融之死,妻子皆被誅。他用自己的生命結束了儒家理想在這個時代實現的可能。

    只是可憐了他的兩個小兒子,和孔融年少之時何其相像的兩個聰慧的孩子。得到父親被治罪下獄的消息時,兩人正在下棋,臉上毫無驚慌之色。沒有人知道這兩個當時一個七歲一個九歲的孩子的想法。知道的,只是這兩個本可能和孔融一樣在中國的歷史上再閃耀幾許光芒的孩子,用超越年齡的鎮定留下的一句千古名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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