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部分從心所欲的中朝名士不同,樂廣從出道起運氣就不太好。樂廣的父親樂方曾經是夏侯玄的參軍,樂廣的年少知名是因為八歲時與夏侯玄在路上的偶遇,夏侯玄毫不吝惜地對樂廣的父親讚揚道,你兒子神姿朗澈,將來一定能成為名士,雖然你們家窮,但一定要讓他有書讀,他會給你爭氣。
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名人點評,樂廣小小年紀就碰上了。本來這是他領先同時代人驕傲的資本,但是夏侯玄從做征西將軍開始,政治生命就幾近結束,幾乎是自身難保,自然也就沒有功夫顧及小樂廣。而在高平陵政變之後的不久,所有曹爽、何晏、夏侯玄的故吏都遭到了政治清洗,更不用說還沒登上政治舞台的樂廣。
小樂廣的這個名,出得前所未有的尷尬。
一直到晉武帝司馬炎年間,羊祜、山濤領導的名士復興運動方興未艾,朝廷開始推行寬容政策,團結從前被打入冷宮的那批名士,樂廣才有機會由裴楷推薦給賈充,做了他的太尉掾。
但這次職務安排卻很奇怪。這時候,反賈充的庾純、張華、向秀、和嶠,和賈充的親信楊珧、王恂、華廙等在朝廷上已經鬧到勢不兩立,掐架掐得不可開交。作為出身純正的小名士,樂廣明顯與張華、和嶠這些人更親近些。裴楷可以把他拔擢起來留著自己用,也可以推薦給已經是組織部長的山濤,或者送到反對賈充的前沿陣地皇家讀經學院去。但是裴楷卻把樂廣給了賈充,而賈充還挺樂意地笑納了。這時候扔一個小名士到事功派的大本營去,裴楷要不然是想促成兩派的和解,要不然,樂廣就是去「潛伏」的。
無論是這兩者中的任何一個,樂廣都沒辦法像典型的中朝名士一樣喝酒吃肉不管事。他的名士風度只能表現在朗澈的氣質中,但他必須杜絕一切可能讓賈充們側目的名士習氣。甚至,在崇尚口若懸河的時代,樂廣必須三緘其口,敏於事而訥於言。樂廣在賈充那裡很受歡迎,衛瓘(衛玠的爺爺)見過他之後驚訝於他身上竹林時代和正始時代的靈氣,激動地把他的幾個兒子都叫來瞻仰樂廣的風度。中國人一向厚古薄今,能被人評價有古風,應該算是最隆重的讚揚。
不管樂廣的親善或者臥底做得怎樣,這次任職卻在不經意間完全重塑了樂廣的性格。讓樂廣從一個有何晏遺風的辯論家,變成了沙龍辯論時只說中心思想,沒一句廢話的簡雅哲學家。雖然樂廣話不多,但卻是以簡御繁的第一流辯手。
這次出仕也讓樂廣在中朝名士們普遍享受繁榮成果的時候,總是保持著清醒甚至警惕,他曾經在謝鯤他們脫光衣服喝酒的時候警告他們:「遵循禮儀規定也有讓你們快樂的空間,何必搞得這麼誇張!」
總之,樂廣的複雜經歷讓他將名士們的浪漫和政治家的謹慎合二為一,成了又一個在中朝時候少有的擁有良好政績的名士地方官。
他在做官期間,看著什麼事情也沒有做,但是在每一次離任之後,老百姓都會想念他。一般歷史書上出現這種評價的人,都是黃老派的政治家,將來都要飛黃騰達,至少進入中央政治局。比如說西漢武帝年間也好黃老的汲黯在東海太守任上抓大事,不苛責小事,天天睡在家裡不出來幹活。但一年之後,東海郡政績優異,結果很快被提拔進了政治局,被漢武帝封了主爵都尉,做了九卿之一。樂廣也是一路官運亨通,在元城這個地方因為政績優異被提拔進了中央秘書處,做了中書侍郎,後來又做了太子中庶子。之後大概是在晉武帝「維穩」的要求下離開中央去做了首都直轄市市長河南尹,總攬首都周邊的政治工作,保證朝堂上的政治鬥爭不會破壞首都的安定團結。樂廣的仕途是很典型的地方鍛煉,中央提拔,再鍛煉,再提拔的路子。河南尹之後,回來很可能就要去做組織部長之類的要職。
但是樂廣很快就發現,在這個動盪的時代,名聲太大會讓人身不由己。於是在河南尹的任上做了一段時間,樂廣想要急流勇退,按照慣例要上一個《讓河南尹表》。
魏晉名士有個共識:清談瀟灑,做書辛苦。所以這些名人們不如兩漢的經學家們以關門做注、皓首窮經為人生第一要務。在中朝名士這裡,清談都只是酒席上或者郊遊時的玩樂項目,更何況要花更多腦細胞的寫書。樂廣在做賈充秘書的時候和同一個辦公室里工作的潘安關係不錯。潘安是個文青加好秘書,熱愛寫寫畫畫。於是樂廣就對潘安說,我不會寫文章,我來大概說個意思,你替我寫個《讓河南尹表》吧。結果這封樂廣口述、潘安筆錄的公文一時間洛陽紙貴,成了當時的名篇。
可惜,文章軼事出了名,但樂廣的憂慮卻成了真。他的名聲又一次把他拋到了里外不是人的境地。八王之亂,趙王倫殺了賈后,自己都督中外諸軍事。魏晉時候,一般官做到「都督中外諸軍事」的,就已經是掌握全部軍權,如果再加上「錄尚書事」,便是國家軍委**加國務院總理,算是到了把皇帝趕下台的邊緣。後來的桓溫、謝安都曾經到達過這個極點,不過他們腦子都比趙王倫清楚一些,沒有越過那個界限。只是趙王倫以為自己姓司馬就有了名正言順當皇帝的資本,於是在誅殺賈南風之後順便廢了晉惠帝,給了他一個太上皇的名稱,自己準備做皇帝。這時候就要像歷代的禪位一樣,找一個德高望重,在朝在野都有好名聲的人來做佐命傳璽的事情,證明一下這個新皇帝也是有德有才,很有名望和號召力的。趙王倫滿朝一瞅,選中了樂廣。
也有如王戎一樣資格更老的老臣,未必不比樂廣更合適的。司馬倫這回一定要樂廣傳璽,是等著看他的笑話。事情還得從賈后和愍懷太子的恩怨說起。趙王殺賈后的由頭是賈后殺了愍懷太子,絕了他們司馬家的龍脈。但是慫恿賈后廢了愍懷太子,再慫恿賈后殺太子的人正是趙王倫。司馬倫原來沒想做殺自己家人這麼極端的事情,原來的如意算盤是賈后廢了太子之後,在朝的宗室就他一個,必然獨攬大權。
可是司馬倫算對了一半。就在他開始獨攬大權的時候,朝臣們商議擁戴廢太子來一次政變。司馬倫一想,太子一旦復位,算完了賈后的賬就得輪到自己了,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慫恿賈后殺了廢太子。而這次未遂的政變,本來的打算是大批朝臣去和太子依依惜別之時暗度陳倉。這麼一票人在首都組團晃蕩當然是在樂廣的監管範圍之內。當時的司隸校尉滿奮要求樂廣把這些人抓起來押送監獄,但是河南尹樂廣只是做了個樣子抓了幾個,之後就全部放了。這件事情在當時轟動一時,也讓司馬倫對樂廣懷恨在心。
所以司馬倫抓住機會要樂廣好看:你不是很有正義感嗎?這個傳璽的事情你做是不做?
樂廣很無奈地從了。再次證明怕苦怕累更怕死是人的本性,保命實在比政治立場重要得多。然而沒有立場就更容易被逼進處處不討好的死胡同,樂廣的禍事由此開始,終於司馬乂和司馬穎的那次隔城對峙。
趙王倫篡位失敗之後樂廣代替王戎做了組織部長,但不久首都就被司馬乂占領了。司馬乂在和司馬穎對峙的時候神經嚴重過敏,疑心病特別重,寧可錯殺一萬也不放過一個。樂廣首當其衝:樂廣是司馬穎的老丈人。
一點風吹草動,司馬乂都要把樂廣當做首席嫌疑人懷疑一番,樂廣終於忍不住,對司馬乂打保票:「我們家有五個男人在城裡,卻只有一個女兒在城外,我怎麼會以五個男人的性命去換一個女兒呢?」
司馬乂不相信,還是常常突襲搜查樂廣家,指望能夠找出一兩個被藏匿的間諜來。終於不久之後,樂廣就在憂慮和氣憤中死了。
有句話倒很合樂廣的境遇:做官,要有德有才有機遇。可是在一個亂世,再多的才華與德性都抵不過世事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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