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淵裡仰望星空:魏晉名士的卑微與驕傲 王羲之 一個流傳千年的誤會

    王羲之小時候又傻又愣,是那種扔進人堆里就銷聲匿跡的小孩。直到有一次周顗請客吃牛肉,周顗在一桌子聰明小孩子間獨獨看中了王羲之,第一刀下去割的最好的牛肉先布在了王羲之面前。大概他的好朋友王導事先給他打了招呼,叫他幫忙抬舉一下這個傻侄子,又大概,周顗真的慧眼識珠,總之,王羲之是一飯成名。這不得不讓人想起同樣又傻又愣的王述,也是在類似的場景里趁著別人死命拍王導馬屁的時候,一盆冷水潑上去,反而潑出來王導的刮目相看。

    王羲之和王述,這兩人幾乎是同時代的人。王羲之是王導的侄子,王述是王承的兒子,一個琅琊王氏,一個太原王氏,本來就代代要攀比,到了他們這代,馬拉松進入新站點。巧的是,他們的先代,對於這種攀比並不上心,到了王羲之這裡,卻十分在意,甚至讓王羲之非常憤恨地對著他的兒子們說,「我和王述出身差不多,智商差不多,才能也差不多,到現在他們家比我們家發達得多,就是因為你們這幾個小兔崽子沒一個能比得上人家的兒子王坦之!」王家的幾個兒子,凝之是書法家,獻之是未來駙馬,徽之是當時數一數二的瀟灑人物,結果在急怒攻心的老爹嘴裡,都變做了爛狗屎。可見王羲之有多麼咬牙切齒。

    事情要從王羲之代王述為會稽內史開始說起。王述母親亡故,所以去官守孝,住在會稽邊境。上面派去代替王述的是王羲之。王述以為他和王羲之都是當朝名士,自然惺惺相惜,一直等著王羲之的拜訪。沒想到王羲之只是禮節性地弔唁了一下王述的母親,匆匆來了,又匆匆去了,之後就再無音訊。可王述總認為他一定還會來的,每次一聽見門外有吹角的聲音,知道有客人來,就命人打掃了衛生,擺好酒菜等著接待王羲之。

    這麼過去好幾年,王羲之竟然一次都沒有來過。王述自覺被王羲之怠慢,不僅損失了酒菜還損失了面子,從此心裡不爽,一定要把這個面子討回來。

    沒想到不久之後王述就因緣際會升了揚州刺史,王羲之的會稽郡就在揚州刺史的治下,這下王述成了王羲之的頂頭上司。王述真要感謝老天幫忙,給了個出氣的機會,於是在治所考察工作的時候到處都去了,獨獨繞過了王羲之所在的會稽郡。王羲之氣得連忙給中央上書,說,我不要在他手底下幹了,強烈要求把會稽郡劃到越州的治所里去。中央當然不同意,更慘的是,這封公文一不小心被透露了出來,成了當時飯桌牌局上的笑柄。

    王述覺得解氣,但還是忍不住跑去了會稽郡,想看看王羲之氣成什麼樣兒了,也想給他順順毛——我就是報復你一下,回頭還是好朋友。沒想到王述包含了多重含義的拜訪,太過認真,又讓王羲之不爽了一回:王述考察工作,事無巨細都仔細問一遍。本來王述可能是好奇加八卦,你王羲之一個大名人做地方官,到底是咋乾的?結果在王羲之眼裡事情就變味了:大家當官都是吃大鍋飯公款開沙龍的,你現在問得這麼細,難不成是指望發現什麼紕漏好讓我再丟老臉嗎?

    王羲之一怒之下撂了挑子:老子不幹了!找了個很蹩腳的理由:身體不好。誰都知道這是個再假不過的理由,但是中央這回管不了他。這是人心惶惶的永和十一年。桓溫從永和六年殷浩北伐失敗之後把他的勢力從荊州擴展到京都,一舉控制了長江上下游。永和十年,桓溫第一次北伐前秦,一路上聲勢浩蕩直打到洛陽。朝廷正為如何處理這日益坐大的權臣人心惶惶,誰也沒想要真理會隔三岔五犯抽的王羲之。

    況且這回王羲之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誰勸也勸不回來。本來做官就煩,還要在王述這種裝模作樣的人手下裝孫子,不如回家種田去!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王羲之專門跑到父母墳上去,借著上墳指天發誓,說,「我本來就命不好,老爸死得早。媽媽和哥哥把我養大,雖然笨,但是因為國家聰明人少,所以在矮子裡拔了將軍。其實我對做官不感興趣,我就喜歡老莊的書,老是覺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想要放浪形骸在山水間,但是為了我們家族又很矛盾,不敢退下來。而現在我決定了,我要退休。這個月一定找個良辰吉日大擺筵席金盆洗手,告慰各方神仙。從今以後,我要是說到做不到,又蠢蠢欲動地想做官就不是你們的兒子!天地之間,人人得而誅之!我向太陽發誓!」

    王羲之這一番惡狠狠的誓言順利促成了他的退休。中央沒有派人挽留,因為桓溫不喜歡他,原因很簡單,桓溫是北伐的堅定支持者,而王羲之則是不遺餘力的反對派。本來中央和桓溫的關係就岌岌可危,沒必要因為王羲之再起波瀾。

    這是王羲之一根筋的具體表現,大概是小時候那點傻愣的遺留問題。他喜歡的東西永遠喜歡,比如說鵝。傳說中他愛鵝成痴,曾經在一次出遊時,為了幾隻漂亮的鵝為養鵝的道士寫了一遍《道德經》,得到鵝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他不喜歡的永遠不喜歡:比如說王述,比如說北伐。

    王羲之是個和平主義者,對於反攻北方一直抱著消極態度。他的想法很有儒家的傳統色彩:只要我們把內政搞好,和善親民,大力發展生產力,江對面的人民一定會望風歸附,不用打仗就得民心得天下。可是,沒人理他。於是每每打仗之前,王羲之都要祭出一句「外寧必有內憂」的讖語來嚇人。意思是,仗一旦打勝了,國家統一了,就必然出現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的現象,大家分地盤搶女人一定會把這個國家搞滅亡。

    王羲之的反戰並不是危言聳聽。王羲之經歷的反攻北方幾乎都不是出於「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動機,反而更是中央和外鎮軍閥互相炫耀實力、攀比威望的手段。

    王羲之的第一次大規模反戰在殷浩準備第二次北伐的時候。這次北伐殷浩本來也沒準備真打,而是被桓溫逼得沒有辦法的下策。桓溫自始至終是個北伐狂,自從做了荊州刺史把長江上游經營成個「小斯巴達」之後,就一直要求朝廷讓他出兵北伐。但朝上的褚太后、管事的褚裒和殷浩想的卻是:桓溫是有實力的,他一旦北伐成功,一個復國權臣怎麼安置?特別是殷浩,他幾乎可以肯定一旦桓溫北伐成功,自己的首輔地位一定會被取而代之。永和六年,冉閔大肆屠殺胡人,並且自立為魏王,後趙的很多將領不服氣,紛紛割據一方。東晉光復北方的機會說來就來,沒有說不的理由。殷浩被逼無奈,硬著頭皮主持了這次北伐。結果文人將兵,殷浩毫無懸念地失敗了。

    王羲之在會稽一邊遊山玩水一邊冷笑:這仗根本就沒想打,沒有士氣,沒有必勝的信心,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氣概,不敗就怪了。只是在殷浩極沒面子地準備又一次北伐的時候,王羲之笑不出來了:他們這樣慪氣爭名聲,結果要我們給他們買單(三吳三浙地區是東晉最富庶的區域,會稽更是貴族聚居的富中之富,打仗要的錢糧人,三吳三浙首當其衝,王羲之就是被攤派的主之一)。輸了的結果我們擔待,贏了的名聲他們戴著,有傻子會幹這種事嗎?王羲之終於忍不住了,勸了殷浩一頓,最後隱晦表示,再要打仗,這種冤大頭的活兒我不幹了。我要罷官遊山玩水去了。


    但是永和十年,桓溫又北伐了——誰也沒把王羲之的建議放在眼裡。

    王羲之除了無奈還是無奈。好在,歷史並沒有特寫他的憤憤和無奈,時間記住的卻是他的瀟灑。因為,在這次北伐之前,一向對政治表示憂慮的王羲之組織了一次讓他流傳千古的雅集。讓這個實際上經常處在憤憤狀態中的王羲之留給後世一個悲憫、傷感、浪漫的形象。這也許是中國古代最浪漫的雅集之一,由於後來唐太宗的官方強烈推薦成了唯一。那一年的三月三修禊日,王羲之在蘭亭宴請好友,曲水流觴。

    出去玩是魏晉貴族們最喜歡幹的事情之一,在這之前,有石崇的金谷園雅集,也有王導、王承和阮瞻每逢三月三的踏青。然而這次的蘭亭會卻因為陣容之奢華,製作之精良而值得大書特書。

    那天天朗氣清,紹興會稽山的山道上星光熠熠。參會的巨星有:謝安和他的弟弟謝萬、侄子謝玄,孫綽,王羲之和他的子侄凝之、徽之、肅之、玄之、蘊之,還有郗曇,庾蘊,庾友等。謝家,王家,郗家,庾家,俱為名門。大家玩遊戲,把杯子放在特別疏通過形狀的溪水裡漂流,酒杯停在誰的面前誰就要喝酒作詩。這一個遊戲本是輕鬆愉快的事情,然而,這些越是衣食無憂的人越有對於命運和人生的擔憂。所以王羲之那篇為這些詩作總結的《蘭亭集序》是很有宿命般的悲涼感的: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取捨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已,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這種對於生命短暫的悲憫,從自然中生發,又把自己融進去。後來也許感動了盛唐的詩人李白,他在那首《春夜宴桃李園序》中不點名地向王羲之致敬,「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王羲之本不是這麼悲涼的人,卻巧合地留下這有名的悲涼文章,讓後人誤會他是個「老文青」。王羲之喜歡遊山玩水不假,但未必常懷著生命短暫的悲涼,他那句雅痞味道十足的「在山**上行走,如同走在畫上。我要樂死在這裡啦!」才更能代表老王享受人生的態度。

    老王罷官是想向朝廷較較勁,擺個譜,卻沒想到退休申請順利地批了下來,他那時候心裡一定是不開心的。但退休之後,或許是年紀大了,磨去了年輕時候的好勝心,也許是紹興的會稽山、曹娥水讓他樂而忘返,如入仙境。總之,越到老,王羲之的心境越澄澈平和,又變得像少年時候一樣有些許木訥,只是這種木訥帶著歷練之後的回歸。

    後來,他曾給好友謝萬寫過一封信,讀起來,頗有《歸去來辭》那樣雞鳴狗吠、桑茶炊煙的溫馨味道,比美得有些冷冽殘酷的《蘭亭序》多了些溫暖的色調,更有歷盡風雨之後歸於平靜的老派風骨:

    古之辭世者,或披髮佯狂,或污身穢跡,可謂艱矣。今仆坐而獲免,遂其宿心,其為慶幸,豈非天賜!違天不祥。頃東遊還,修植桑果,今盛敷榮,率諸子,抱弱孫,游觀其間,有一味之甘,割而分之,以娛目前。雖植德無殊邈,猶欲教養子孫以敦厚退讓。戒以輕薄,庶令舉策數馬,仿佛萬石之風。君謂此何如?比當與安石東遊山海,並行田視地利,頤養閒暇。衣食之餘,欲與親知時共歡宴,雖不能與言高詠,銜杯引滿,語田裡所行,故以為撫掌之資,其為得意,可勝言耶!常依陸賈,班嗣,楊王孫之處世,甚欲希風數子,老夫志願盡於此也。

    這樣的文章,最難寫。像是後來的辛稼軒說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沒有閱歷的人最喜歡說愛,說死,說痛苦,生怕別人質疑自己的洞察力,反而是睿智的老人,經歷過生命里的坎坷,才能以慈和的眼光看待眼前的一草一木。越是閱歷豐富的老人,越喜歡這樣波瀾不驚的話語。越深的海,表面越是風平浪靜。

    王羲之少年入世與人爭,生在權臣輩出的時代,到老,卻讓田園夢成了人生最後的追求。不是誇張的披髮佯狂,也不再憤憤。種樹采果,兒孫滿堂,其樂融融。抱著孫子在山道上漫步,腳下是一帶如碧的曹娥江,讓自然教會孩子們敦厚退讓的品性。

    他最深刻的記憶,不是少年被讚揚,不是十幾歲就被臨死的庾亮鼎力推薦,而是和好友謝安東海遊船、田園散步的往事,是和朋友們喝酒唱歌、讀書吟唱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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