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對於淮黃來說,絕對是自己活了八百多歲重要的一日。
但肯定不會是最重要的一日。
九月初八,已是初秋。
有幾片銀杏葉,已經飄飄然落了下來。
而對面之人,手中的那枚棋子,也毫不留情,重重落了下來!
「哈哈,大仙者,你又輸了!」
綠髮紅臉的老人簡直興奮過了頭,原地翻出去三個跟頭又翻了回來,原本就紅彤彤的臉更加紅潤,還騰騰冒出許多水汽。
「哎呀,不玩了,玩到現在就沒贏過。」
一如往常,淮黃慘敗耍賴,然後便被一群老頭老太像眾星捧月般圍了上來。
七嘴八舌,有抱怨的,有報平安的,還有邀請淮黃去喝喜酒的。
難以相信,許多年前,在這同一棵銀杏樹下,這幫如今都已經子孫滿堂的老者,幼年時生平第一次下棋,也是跟面前這個身穿黃衣,面容和藹且普通老人。
多少年時光,就這麼過去。
這裡是羊心殿。
許多年前,這裡是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地,唯有一棵數十人抱的銀杏樹聳立於此,後來無量天君來了,在這裡蓋上了房子,後來無欺上人來了,在這裡開設了學堂、醫館,再後來,仙者們在此,設立了工廠。
淮黃今天來此,與這些老朋友敘敘舊,只是順便。
他還有兩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其中一件,就是在此地,等著陸然。
等著跟陸然,將絕瀛城的這個故事講完。
目之所見,大樹樹蔭所指之處,有兩個身影,其中一個很圓,一個很瘦,總算是緩緩出現。
「老朋友見過了,是時候去見見新朋友了。」
淮黃起身,抖抖落在衣衫上多年的落葉,迎了上去。
滿島圓完成任務,便急匆匆走了。
淮黃給陸然解釋了為何以這顆銀杏樹為中心,這一塊區域,被稱為「羊心殿」。
一是這裡本來有座小山坡,叫羊心坡。
二是這棵大樹就叫羊心銀杏,它的葉子,就很像羊心。
三是傳說這棵樹下曾是一位君王兒時玩耍的地方,有一天,還不滿五歲的君王對自己的小夥伴如是說道,他日我若稱帝,必封爾等為大將軍大相國和大太監。
四是因為本地勢力最為強大的四大幫派「絕黨」「跑路幫」「外道門」「破風營」的總部都設立於此,就圍繞著這棵羊心銀杏下的這一片空地,四大幫派紛爭不斷,此地成了他們絕佳的談判和解的緩衝地帶。
總之,如同所有的地名一樣,難聽有難聽的緣由,好聽有好聽的原因。
陸然跟著淮黃,一路看了過去,看見那些造型古怪的總部高樓,看見高樓之中匆匆忙忙的各色異人,忽然有些明白了淮黃為何要在這種地方與他見面。
以仙者們一貫小心謹慎安全至上的風格,要麼就是仙者山莊那種層層戒備的要塞,要麼就是眼前這種魚龍混雜,鍊氣士多如牛毛的市井之地,更別提這一路上這麼多仙人開設的工廠,看似隨意,其實每一間都精心安排了位置。
這是一個陣,那二手市場也是一個陣,無仙地也是一個陣,這些都是仙者們用數百年時間精心布下的法陣。
只是,他們究竟是在防範些什麼?連跟陌生人閒聊幾句,都要如此小心,怕被人聽了去。
陸然想起在之中,黑天道人曾以指舉天,叫他不要多話,難道,他們防備的都是老天?
今天的天氣,的確不太好。
淮黃走到一處小院前,停下了腳步,然後輕輕叩了叩一扇灰色的大門。
「這又是何處?」陸然在身後小聲問道。
「家。」
「誰家,是你家嗎?」
「不,是你家。」
「啊?我家?」陸然又不懂了。
「是啊,難道你已經忘記了,當初你給我那枚鐵花,我說要送你三五套房子。」淮黃回過頭來,臉上帶著他這個身份年紀都不應該有的壞笑。
陸然也跟著一笑,說道:「我當時以為您在開玩笑嘛,沒有想到到了今日,您還在開玩笑。」
淮黃忽然有些感慨:「你這個孩子,就是有些太過實在,又不懂得人生在世,有些事,是要去爭一爭的吶。」
門,嘩啦一聲打開了。
正好這動靜,掩飾了陸然的一陣慌亂。
他差點哽咽。
你這個孩子。
這一句話太久沒有聽到。
太像阿爺曾經說過的話。
「別傻站著了,快進來看看吧,這就是你的家了。」
淮黃伸出一雙皺巴巴的大手,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陸然走進院子裡,四下張望,依舊有些心蕩神迷。
愈是看下去,愈是迷糊。
這院中景色,這房中擺設,乃至這外牆木頭的紋路,居然都與他曾在二手市場之中夢想的那個「家」,幾乎一模一樣。
「我們就在這裡,聊會天,好吧?」
淮黃所指,是院中矮樹下的一方石桌,石桌旁,正好有幾隻石凳。
兩人一左一右坐定,不一會兒有個美婦人端來一壺茶,再輕放上兩個茶杯。
「聽說你有事找我?」
兩人各自喝了一口茶,卻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淮黃眼笑眉舒道:「你先說吧,我的話,會有點長。」
陸然點點頭,自懷中掏出那兩個泥偶,說道:「這兩個泥偶,是我的城中無意所得,其中這隻天后娘娘,我想哪給徐芙,而這位無欺上人,我則想將它送給你們。」
淮黃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接著便是無比的嚴肅和鄭重。
陸然還有些隨便地遞了過去,他卻恭恭敬敬起身,將原本已不太能彎折的身子足足彎折成了個「亻」型,才伸出雙手將泥偶接了過去。
陸然看見他蒼老的身軀在不住地顫抖,緊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大仙者淮黃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念完了那誦經一般的低語,又足足在那立了兩百息,才叫出了那一聲。
「師父。」
他這才敢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注視著這一尊泥偶。
他依舊這樣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仿佛石化在當場,又好像是一下想到了很多很多。
直至陸然看到一朵熟悉的小白花,一朵紙花,不知從何地被風吹進了院子。
花,落在了淮黃的手心,落在了無欺上人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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