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潘家一家都坐在定豐鎮的北城樓上守夜。
今天夜裡,定豐鎮所有內力修為足夠,能夠在嚴寒之下保持戰鬥力的人,全部都聚集到了城牆上,分散在各處,小心戒備。
那些內力修為差一些,不是很耐得住嚴寒的,則組成巡邏隊,在城內四處巡查。
以韓家父子三人為首的輕功高手們,則在鎮衙坐鎮,和鎮丞鎮尉一起,隨時負責傳遞消息以及馳援各處。
每年的除夕夜,對北地來說,都是一個難關。
北地並不在九州大陣的籠罩範圍裡面,甚至就連當初天雄皇朝的時候,也從沒有能夠統治過這裡。無可計數的漫長歲月之中,中原勢力從沒能在此有所經營。
這意味著,北地享受不到遍布九州那無數勾連山川的大型陣法的保護。
能夠保護北地的,只有以金城防線為基礎的一圈陣法。這陣法威力並不差,一旦全力開啟,就算那些實力堪比妖神仙佛的荒人荒獸,也沒辦法闖入其中。
但金城大陣只能防禦外來的荒人和荒獸,卻防禦不了北地內部的妖魔鬼怪。
而每到年尾年頭,人間氣運流轉,往往就有妖魔趁著上一年的氣運散去,下一年氣運尚未興起的這段時間,對人間展開襲擊。
這種事情在九州之中是不會發生的,因為九州之中陣法遍布,無數先賢大聖們早已安排妥當,除非是兵荒馬亂壞了人間氣運,否則無數氣運貫注於那些個大大小小的陣法之中,絲毫不會因為跨年而導致氣運下降,引來妖魔窺覷。
這陣法北地也有,定豐鎮同樣有這麼一座。可畢竟時日還短,積累不夠,除非不顧一切爆發全力,否則守護大陣的威懾力降低,是難免的事情。
北地的城鎮,大抵如此。除非是少數幾個靠近金城防線的,能夠藉助金城大陣庇護,否則所有城鎮在年尾年頭的這一夜,都要安排大量人手來值夜,防備妖魔襲擊。
更要命的是,為了防止引起妖魔鬼怪們的注意,城牆上還要儘可能別點火,越發增加了守夜的危險和困難。
別小看這區區一夜,北地歷史上,至少有十個城鎮都是在這樣的區區一夜裡面煙消雲散,化為廢墟的。
不僅如此,若是被妖魔趁著這個機會潛入城鎮裡面,那麼守護大陣將會無法偵查到它們,遺患無窮。
當年潘龍的父親潘雷,就曾經去附近的城鎮,幫忙剿滅一隻趁著年關時候潛入鎮子的妖魔。那一戰死了不少人,最後才算是將妖魔消滅。
類似這樣的事情,在北地幾乎年年都會發生。
所以每到年關這一夜,定豐鎮就會高度緊張,但凡是能夠動用的人手,全部都要動用起來。大家不眠不休,一直要熬到雞鳴日出,天色放亮,心中一塊石頭才能落地。
然後,大家各自回家洗個熱水澡,喝一頓安心酒,正式開始過年。
「以前每年的年關,我都很擔心。」潘雷坐在一個簡陋的木凳上,注視著遠方黑暗籠罩的雪原,聲音卻平和輕柔,「但今年,我很安心。」
「為什麼?」潘龍笑著問。
「一家人團團圓圓,就算天塌下來,也沒什麼好怕的。」潘雷拿起一個銀酒壺,喝了一口,「何況我們一家全都是先天高手,北地這邊的妖魔鬼怪再厲害,其實無非也就是這個檔次。別說它們不一定會來,就算來了,也沒什麼好怕的!」
任玥笑著搖頭:「你別亂說話,當心好的不靈壞的靈。」
「壞的靈了也沒關係,阿龍這小子現在厲害得很。殺尋常先天高手跟殺雞也差不多,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任玥愣了一下,看向兒子:「小龍你現在這麼厲害了嗎?」
潘龍摸摸鼻子,笑了一笑。
雖然事實的確如此,但被自家父母如此讚揚,他難免有些害羞。
「這小子之前掛著『一文錢大俠』的名號,在天手幫一個人打二三十個益州綠林的先天高手,把別人殺得潰不成軍。你說他強不強?」潘雷笑道,「江河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這江湖,已經是他這一代人的天下了!」
「老爹你別這麼說……」
「我兒子本事高強,戰績輝煌,有什麼不能說的?」潘雷哼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要不是你爺爺反覆強調『出頭的鳥兒先挨箭』,我恨不得滿北地到處吹噓,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兒子是絕世天才,比什麼帝洛南優秀得多!」
任玥笑道:「你越說越誇張了,帝洛南可是大夏皇子,從小靈丹妙藥當飯吃,無數名師傾力教導。人家十二歲就踏入先天,三十歲就已經是真人宗師。咱們家小龍論天賦肯定比他強,但咱們家世不如他。起步階段,小龍總歸是要吃點虧的。」
她說完了,轉頭看向兒子,安慰說:「不過小龍你也別灰心,開頭快,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人生很長,最後走得高,才是真的厲害。帝洛南他不過就是家底厚,才能在開頭勝過你。三十歲的時候你不如他;但等到六十歲的時候,你就不會比他差了;等到一二百歲,你肯定能把他遠遠地甩在後面!」
「何況,修煉之路,前面如何並不重要,最後能不能長生才是最關鍵。我們邛崍派因為和蜀山仙人有奪山門之仇,每一代的真人宗師們都會去挑戰他們。歷史上也曾經有過一代出了幾位天才,大家聯手打得仙人灰頭土臉狼狽逃跑的時候。可歲月悠悠,天才們終究熬不過時間。等他們老了,那個混蛋仙人就又回來了……還在他們的墓地哈哈大笑,說一些『斗神通怎麼比得過斗道行』之類的屁話。」
「小龍,媽媽當然不是要你學那個混蛋仙人。但那混蛋有句話說得很對,斗神通不如斗道行。千百年後,你的仇人們連子孫後代都死絕了,你還優哉游哉逍遙天地間,這才是最大的勝利!」
她那如同少女一般的臉上,露出了充滿母性光輝的笑容:「兒子,媽媽對你有信心!你才是這一代最出色的天才,如果這一代人裡面有誰可以長生,那非你莫屬!」
潘龍被父母這連番讚揚說得滿臉通紅,他倒不是沒經歷過大家吹捧自己的情況,但外人的吹捧只能讓他暗暗得意,父母的吹捧卻讓他著實害羞。
正當他準備說些什麼,好化解尷尬的時候,神情猛地一變,站起來轉過身,看向城外。
他清楚地感覺到,有一股連他都深感壓力的氣息,正在緩緩接近。
潘雷和任玥見兒子突然變了臉色,頓時反應過來,立刻也站了起來,警惕地看著外面。
「怎麼回事?」潘雷問。
「有大傢伙來了。」潘龍低聲說,「恐怕不好對付。」
「我怎麼一點都沒感覺到?」任玥有些懷疑地說,「會不會弄錯了?」
話音未落,她猛地睜大了眼睛。
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球,浮現在北邊的空中。
今晚夜色昏沉,又有風雪阻擋視線,就算先天高手也看不遠,想來那金色圓球距離定豐鎮並不很遠。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她忍不住問。
潘雷卻暗暗握緊了拳頭。
他的冒險經驗遠比妻子更多,只驚鴻一瞥,已經隱約猜出了那是什麼。
但他寧可自己猜不出來!
因為……按照他的猜測,那顆金色的圓球,其實是……一隻眼睛!
《神異經》有云:九州之北,或草莽連天,或塵沙覆地,曰之大荒。大荒之中有巨人,獨眼長身,以山林為食。力大無窮,威能不可估量。或曰,此天帝移山之神夸娥氏之後也。未知真假。
對這段話,文超公倒是有過批註:這巨人想來應該一身綠,還有一個喚作「扎古」的別名,天敵是某種叫「高達」的兩眼巨人……
潘雷自然看過這段故事,他年輕時候,甚至曾經離開金城防線,前往更北的大荒深處,尋找那些傳說中的巨獸。
但他從沒找到過。
可他知道,這些巨獸是真正存在的。金城防線之中,就保存著一些巨獸的骸骨,他曾經見過一截指骨,比自己的身體都更加龐大。
人的指骨,一截不過寸許,而一個成年的大漢,個子高的甚至能有六尺或者更多。
以此推算,那一節指骨的主人,生前豈不是有三四十丈那麼高?!
這簡直是一座行走的小山啊!
潘雷年輕時候曾經想要找到這麼一個巨人,用它的脖子試一試自己的刀有多塊。但現在,他卻只希望這巨人根本不存在,只是自己的錯覺。
但他知道,正如年輕時候一樣,他的願望大概是沒辦法變成現實了。
片刻之後,一個龐大的身影在風雪之中隱約顯露出來。
正如潘雷猜測的那樣,那是一個渾身蒼白的巨人,它站在地上,腰就已經比定豐鎮的城樓還高,碩大的腦袋上,只有腦門正中有一顆圓溜溜的眼睛,看起來甚至有些滑稽。
它的身上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氣息,眼中甚至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的感情。但當見到它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的瞬間,潘雷就感覺猶如被人重重一拳打在胸口,一陣氣悶心虛,就連體內真氣的運轉都變得凝滯起來。
「這東西……不正常!」他忍不住說,「究竟是什麼妖怪?」
任玥沒有回答,她修煉的功法是道門正宗,對於妖邪的感知能力遠在武夫出身的丈夫之上。看到那眼睛的瞬間,她就感覺到了這眼睛裡面蘊含著的可怕邪氣。
那不是尋常「妖怪」或者「魔物」的等級,而是遠在這之上的東西。
它甚至已經連自己天生的恐怖氣息都能完全收斂起來了!
面對這樣的敵人,別說區區幾個先天高手,就算整個定豐鎮加起來,也不夠看吧?
或許……只有老祖宗任長生出山,才能收拾得了它。
(也不知道如果我死在這裡,老祖宗會不會特地出山來消滅它……)
她的手足冰冷,心中卻閃過了怪異的念頭。
就在這時,人影一閃,潘龍沖了出去。
他實力強大,感知範圍遠比父母要廣闊得多,能感覺到的東西,也遠比父母要多得多。
這巨人在潘雷和任玥的眼中是猶如死神降臨一般的絕望,但在他的眼中,卻是怪異而扭曲,完全不合情理的玩意兒。
那麼大一個塊頭,走路的時候居然輕飄飄沒有半點聲音。這你敢信?
事有反常必為妖,這麼怪異的東西,他是絕對不敢讓其靠近定豐鎮的。
別的不說,要是等一下他跟這怪物打起來,兩個人戰鬥的餘波,可能都會危及父母的性命。
就算父母洪福齊天,沒有被他們波及,定豐鎮那麼大,可是怎麼也躲不過去的。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天曉得一場戰鬥打下來,定豐鎮要死多少人!
所以他很快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這東西引走,到遠處跟它戰鬥,不讓定豐鎮受到牽連。
他縱身一躍,整個人猶如一塊從投石車扔出去的巨石,呼嘯著破空而去,頃刻間就從巨人的身邊飛過。
而他的手上寒光一閃,斷仇刀拔了出來,重重一刀,砍向了巨人的腦袋。
這一刀裡面,潘龍並沒有運用什麼特別的手段,就是把本身的真氣貫注於刀鋒,發出一股刀氣襲擊。當然,就算只是一股刀氣,它也足以斬斷尋常的木石,若是質量差一點的鎧甲,同樣會被一刀兩斷。
那巨人頭頂上挨了一刀,也沒見破皮流血,只是一聲沉悶的重重響聲。
但它頓時就被激怒了,轉過身來,朝著潘龍飛掠的方向追了過去,一邊追趕,一邊還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而隨著吼聲,一股強烈到讓人戰慄的氣息猛地爆發,猶如一陣狂風,席捲了整個定豐鎮。
這一瞬間,定豐鎮上無論是值夜的還是巡邏的,就連那些已經睡著的人,都被驚醒了過來。
雖然他們或許實力不足、或許見識不夠、或許甚至還迷迷糊糊,大多沒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生物的本能卻已經在告訴他們。
危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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