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蘭陵況的話,潘龍有些不理解。
為什麼自己練不好「繩律天下」,就是丟失了自己在這世界上立身的根本?
如果說自己練不好武功,就是丟失了立身之本,那可以理解——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拳頭大就是道理,拳頭不夠有力,自然就失去了立身的根本。
但是,他就算學不會「繩律天下」,只靠著儒門功夫,甚至於只靠著九轉玄功,也一樣長生有望。
那憑什麼說他練不好這個就會不能立身呢?
他並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但蘭陵況作為諸子百家的一派祖師,還曾經是大夏皇朝的大國師,眼光何等銳利,自然看出了他的疑惑。
這乾瘦老者咳嗽一聲,說:「你是不是覺得,靠著儒門的功夫就能安身立命,乃至於修成長生?」
潘龍點頭。
蘭陵況冷笑一聲,說:「你可知道,如何才能長生?」
「想要長生,要麼尋找一條能在天下立得住的道路,以身合道而成仙佛。要麼堅定自己的執念,超越生死而成妖神。」潘龍回答。
這些常識,畢靈空還是給他講過的。
蘭陵況微微點頭,又問:「儒門各種武功,究其根本的思想是什麼?」
「仁和禮。」潘龍回答,「仁,是對自身道德修養的追求;禮,是對社會秩序的追求。儒門的一切武功,都是基於這兩個思想,衍生變化而來。」
「那儒門的功夫之所以不足以立身,你還沒明白嗎?」蘭陵況冷笑道,「在這世上,仁也好、禮也罷,哪個是能夠立得住的?」
潘龍沉默了一下,說:「昔者夫子能夠成道,可見世人終究還是追求這仁、禮二字的。」
「結果夫子隕落之後,迄今尚未復甦。」蘭陵況毫不客氣地說,「世人有對仁和禮的追求,其實只是假象。對於絕大多數的人來說,所謂的『仁』只是希望別人對自己『仁』;所謂的『禮』只是希望別人守禮。真正自己願意行仁義、守禮法的,你見過多少?」
潘龍嘆了口氣:「仙道原本就縹緲難尋。」
「你想要以仁禮之道成妖神,那更難!」蘭陵況搖頭,「具體怎麼做,各人自有想法,我不勉強。但我只問你一句——你可知道畢靈空是以什麼成就妖神的?」
潘龍搖頭。
自身執念,是一位妖神最根本的秘密,其中往往隱藏著他最大的破綻。
潘龍又不是「不揭露秘密會死星人」,當然不會去打聽老師的這個秘密。
蘭陵況嘆道:「你不知道,我卻知道。她的執念是想要覆滅大夏,然後去帝甲子的棺材前面嘲笑。」
潘龍愣了一下,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勁。
如果老師的執念是這個……那麼豈不是說,等大夏滅亡之日,就是她執念消散之時?
他忍不住問:「妖神如果執念消散了,會怎麼樣?」
「當然是回歸凡俗,生老病死。」
潘龍皺起了眉頭。
老師的執念是要覆滅大夏,她也一直在為實現這個執念而奮鬥。如今,她的執念已經看到了一些希望……可是,如果她的執念真的實現了,豈不是意味著她將會失去不老不死的生命?
她已經活了一千多年,潘龍不確定烏鴉精能夠活多久,但再怎麼成精變妖,終究也是有壽命限制的……
「你不要想那麼多。」蘭陵況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畢靈空的道路,是她自己的選擇。無論結果如何,她都無怨無悔。但你看看,就連她自己,也沒辦法從儒門思想裡面找到能夠支撐她成就妖神的執念……你覺得你能做到嗎?」
潘龍沒有回答。
他的確沒辦法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得到。
「相比之下,我法家的思想,想要成就妖神就容易得多。」蘭陵況傲然說,「自己的善良和正直,如何能夠抵禦整個社會的邪惡和自私?儒門那套想要修成仙佛,猶如緣木求魚;想要成就妖神,也不過是自欺欺人。但我法家就不同了,我們開宗立意就是人性本惡,講究的是以自己的力量和意志去約束蒼生,這跟武者奮發向上、以力服人的做法,是完全一致的。」
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充滿了不可置疑的強大自信:「你不是那種能夠自己騙自己的人,想要成就長生,唯一的道路就是歸於法家,以力服人、用拳頭來約束別人走正道——以力服人,我律天下。這,就是你的立身之本!」
潘龍被他說得有些茫然。
蘭陵況說得很有道理,別說是大夏這個世界,就算是前世那個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發達的世界,要說「仁、禮」之道能夠行得通,他也不大相信。
自己都不相信,又如何能夠成為執念,以此長生?
相反,蘭陵況所說的「以力服人、我律天下」,倒是真的挺合他的胃口。
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在一個個稀奇古怪的世界裡面冒險,在江湖上到處廝殺,追求的是什麼?
不就是將自己的道理推廣出去,讓更多的人接受和遵循嗎?
這恰恰就是蘭陵況說的「以力服人」。
也許,蘭陵況正是看出了自己的情況,才說了剛才那一段話……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額頭冒汗。
這位法家的創始人,諸子百家的宗主之一,果然厲害!
一段話直指人心,輕輕鬆鬆就動搖了他的意志,讓他下意識地傾向於選擇法家的思想。
但是……有點可惜啊。
如果他真的只能靠著儒門或者法家的思想去追求長生,那他在必須二選一的情況下,可能真的會選擇法家的道路。
但他其實並不是非要二選一不可的。
相比儒門或者法家的道路,他其實還有第三條道路可走。
九轉玄功,肉身不朽,簡單粗暴。
而且老實說,那條道路看上去,恐怕比虛無縹緲的「執念」或者「合道」都要靠譜得多。
雖然……可能要稍稍多花一些時間。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笑了。
「前輩所言的確有道理,但是人活在世上,最難說服的就是自己。」他說,「很抱歉,我沒辦法說服我自己。」
蘭陵況看著他,一言不發。過了許久,才微微一笑。
「你遲早會說服你自己的。」他說,「在那之前,先學好我的本事吧!」
說著,他退了一步,讓出足夠大的空間來。
「你把繩律天下演示一遍,給我看看。」
潘龍點了點頭,一掌拍向面前的虛空。
他的掌力四面八方籠罩出去,將這片虛空牢牢鎖定,若是眼前有敵人的話,無論這人怎麼騰挪變化,只要功力不如他,就會被困死在掌力之中,休想逃走。
這正是「繩律天下」的運用法門之一,也是他目前能夠掌握的唯一用法。
蘭陵況搖頭:「這都練的什麼啊!繩律天下不是只有這一個『律』字的,光靠蠻力去控制別人,你能控制多少人?」
「你要以自身為準繩,讓一切跟著你的節奏走——再來一次!」
潘龍思考了許久,又是一掌擊出,結果掌力才流轉到一半,就在空中渙散,化作一股狂風,四下散去。
「以自身為準繩,不是讓你去『說服』別人的。只有弱者才需要說服,強者要的是征服!」
潘龍又思考了許久,然後再擊出一掌,掌力未到,狂風呼嘯,被掌力罩著的那一片區域氣溫陡降,地面上甚至出現了細小的冰霜。
「征服當然少不了強迫,但征服不僅僅只是強迫。而是讓別人放棄他們過去的立場,選擇跟隨你的立場。你這樣蠻幹,是要把天下人都打死,然後在血海之中大叫『我悟了』嗎?」
潘龍繼續思考,然後再次出手。
接下來,被蘭陵況再次批評。
如此再三重複,眼看著一夜漸漸過去,當東邊天空微微泛起一些白色的時候,蘭陵況說:「就這樣吧,你回去修煉一段時間,等有所心得的時候,再來廣陵書院找我。」
說完,他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潘龍看著他消失的方向,沉思了一會兒,搖搖頭,也轉身離開。
老師顯然沒有把伏擊帝蒼穹的計劃告訴這位蘭陵況老先生。
雖然……他們之間,是連執念都能告知的至交。
(估計也是理念之爭吧?)
他回到潘宅,小睡了一會兒,就開始練功。
有道是「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如蘭陵況這等修成長生的聖賢,當真是微言大義,往往一句話就能指點迷津,讓人找到進步的方向。
昨天夜裡的指導,就讓潘龍對於「繩律天下」這門功法有了很深刻的理解,至少知道了該怎麼修煉。
雖然就算知道了修煉的方向,想要修成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可對他來說,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山海經的夾縫世界,時間停滯、人不會受傷,正是最好不過的修煉場所。
他的父親潘雷,就是在這裡苦練了不知道多少歲月,才練就了左手劍的絕技。以此絕技縱橫北地,打出了響亮的名號。
潘龍估計,父親的鐵掌功夫大概也就正常先天四異或者說是接近四異圓滿的層次。但他的左手劍,怕是已經初步接觸到了入微的境界,有可能以此為契機,踏入返璞歸真的境界。
這就是苦練的功勞。
而他要做的,就是像父親一樣苦練不輟,靠汗水將功夫磨鍊出來。
也不知道修煉了多久,他回到九州世界,疲憊地坐在椅子上。
在山海經夾縫世界裡面修煉,既不花費時間,也不消耗真氣體力,但卻會消耗人的精神,或者說是心力。
修煉久了,就會被深入骨髓的孤獨侵襲,甚至可能因此陷入瘋狂,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緩過氣來。
他現在就是如此。
明明身體並不疲憊,但精神上卻疲憊得幾乎要癱倒,而且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孤獨感覺,讓他覺得整個世界似乎都充滿了惡意,怎麼看怎麼不舒服。
他搖搖頭,休息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走出門去。
在廣陵城繁華的街道上轉了一會兒,買了點東西邊走邊吃,他感覺精神好了一些,然後就轉而去尋找熱鬧繁華的酒樓,習慣性地坐在酒樓的角落裡面,聽食客們討論各種家長里短和天下大事。
聽了一會兒,他突然聽到了一句讓他很在意的話。
「你們聽說了嗎?妖神義烏正在招募不怕死的高手,襲擊中州各處官府。」
聽到這句話,潘龍不由得皺了皺眉。
無論做什麼事情,保密都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做那些關係到身家性命的大事時,真的是無論如何都一定要保守秘密。
老師招呼各路朋友,聯手圍殺帝蒼穹,這事情怎麼會鬧得連廣陵城裡面的江湖客都知道了?
「妖神義烏做這種事情,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另一個江湖客說,「她當年連太祖帝甲子都刺殺過,還有什麼事情不敢做?」
「可江湖朋友們憑什麼要幫她做這事?」
「據說她給出了大家難以拒絕的好處。」
「什麼好處?」
「不知道啊。但我知道各處綠林尤其中州之外的綠林,已經有很多人都被她開出的好處吸引,正在四面八方趕往中州。」之前那個介紹這件事的江湖客微微一笑,神秘兮兮地說,「如果我猜得不錯,她一定是想要通過這種方法將神都的高手們都引出來,然後去襲擊神都!」
另外幾個江湖客紛紛點頭,都贊成這人的推論。
正當這人興致勃勃的時候,旁邊一張桌子上的江湖客卻說:「烏合之眾成得了什麼氣候?靠這些人,引不開幾個高手的。」
「那你說,妖神義烏想要幹什麼?」那人不服氣地問。
那個插了一嘴的江湖客微微一笑,分析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以我所見,妖神義烏就是要襲擊中州的官府。只不知道她究竟要襲擊哪一處罷了。」
於是江湖客們很快就激烈地討論起來,他們不時提出一些新的猜想,然後有的確定,有的否定,一會兒又為彼此想法不同而展開了爭執。
潘龍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心中卻漸漸有些煩悶。
老師把事情搞到幾乎盡人皆知,究竟是要怎麼做啊?
這不是打草驚蛇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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