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的混亂已經平息,蜂擁而至的士兵和官差完全控制了場面,僥倖活下來的刺客們平均每個人都分配到了至少兩三個看守,更被各種束縛法器捆了一圈又一圈,折騰不出任何風浪。
但蒼淵卻沒有半點獲勝的喜悅,他渾身是血,持劍狂呼怒吼,就像一隻發狂的野獸。
「不是想要殺我嗎?我就在這裡!來啊!來殺我啊!暗箭傷人算什麼本事!」
「滾出來!是男人就別躲躲藏藏的!」
「來殺我啊!」
他一遍又一遍地怒吼著,聲音漸漸嘶啞,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士兵和官差們沉默不語,圍觀的人群也一樣沉默不語。
潘龍冷眼旁觀,在許多人的眼中看到了再明顯不過的惡意。
最終,蒼淵放棄了。
他將那柄價值千金的寶劍重重地摔在地上,毫無儀態地坐在血泊之中,神情陰沉得可怕。
潘龍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一掌輕輕拍在他的肩上。妙到毫巔的力量遊走一圈,將他身上、衣服上沾著的血污都震開,落在旁邊。
於是蒼淵就又恢復了戰鬥之前的模樣。精緻、乾淨,俊美得有些女性化的味道。
他抬起頭,露出一個疲憊的苦笑,讓官差們另外安排一輛馬車,送他們去南夏城的空港。
坐在馬車上,潘龍看著他那垂頭喪氣,猶如打了敗仗一般的模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覺得自己應該勸慰兩句,但轉念一想,自己身為一個反賊,眼看大夏朝廷之中變法派和保守派斗得不可開交,乃至於局面正在越來越糟糕,高興還來不及呢,為什麼要勸慰?
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添麻煩嗎?
所以他閉上嘴,什麼都沒說。
車廂裡面一片安靜,安靜得就像靈堂一樣。
蒼淵猶如一尊雕像,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雙手緊緊握著,大概是因為太用力的緣故,指節有些發白,手背上甚至隱約看到一些青筋暴起。
他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終於慢慢地徹底平靜了下來。
然後,他突然開口說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很可笑?」
「為什麼你這麼說?」
「我從小就覺得,大夏皇朝出了問題。」蒼淵用很低很慢的語調,帶著一種顯著的回憶的感覺,說道,「十二歲那年,我覺得應該努力去尋找問題出在哪裡。我花了十年的時間,直到二十二歲,才確定是朝廷的法度出了問題,需要調整。」
「然後我花了三年多的走遍天下,初步總結了一些問題。經過和洛南的討論,我們上書朝廷,得到批准,再次行走天下——這次花了超過六年時間。最後,我們總結出了一套變法的計劃,經過不知道多少次的討論和爭論,終於將這套計劃付諸實施。」
他抬頭看著馬車的頂棚,輕輕地嘆了口氣。
「十年思考、十年調查,對大夏皇朝各種問題的了解,普天之下,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及得上我!」
潘龍點頭,他一點也不懷疑這話。
「在變法之前,所有人都說我是大夏軍方的第一才子,雖然因為從小授官的緣故,我沒參加過科舉,但所有人都說,若是我參加科舉,至少能中得一個狀元。甚至有人說,我是天下唯一有可能破張鴻(張國忠)記錄,拿到全部八科狀元的人——畢竟他不會武功,而我十四歲就修成了先天境界。」
潘龍笑著點頭,蒼淵的才子之名,他也是聽說過的。
「可等到我推動變法之後,短短几個月,人們對我的評價就都變了。」蒼淵垂下頭,「他們不再稱讚我的才華,相反,開始對我不斷地批評。」
「那些關係比較好的人,說我想法太偏激,被偏見迷惑了心靈,需要廣泛聽取多方意見,不能剛愎自用。那些關係本來就不好的,乾脆就說我是用美色迷惑君王的奸佞妖孽,宣布要殺死我——類似這樣的刺殺,我已經經歷了不止一次。」
「他們為什麼不去刺殺帝洛南?」潘龍問。
「因為洛南兄能殺他們全家。」蒼淵苦笑一聲,「而我不能。」
「以你的權力和影響,至少殺雞儆猴什麼的,應該也不難吧?」
蒼淵搖頭:「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日『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這段話的意思潘龍當然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做不到,而是不願意做。
「我也聽過一句話,叫做『慈不掌兵』。」潘龍說。
「掌兵這種事情,是洛南兄負責的,我是個文官。」蒼淵說。
潘龍看著那張即便被苦惱和愁悶折磨得有些陰沉,卻依然漂亮過分的臉,忍不住嘆了口氣。
蒼淵的武功極高,早已經走到了先天極致,距離返璞歸真也只是一步之遙。
但若是他始終被這沉甸甸的壓力逼得喘不過氣來,那別說返璞歸真,他會不會憂憤而死,都要打個問號呢……
「你這樣下去不行的。」他說。
蒼淵點頭:「我知道,但我別無選擇。」
他又嘆了口氣,眼神卻漸漸堅定了起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總之要我盡力把我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至於最後的結果怎麼樣……就看老天的安排吧。」
「老天想要讓我流芳百世,那我很高興;老天想要讓我遺臭萬年,我也無可奈何。」他笑了,「反正,我要做的事情,是不會變的!」
他抬起頭來,看向潘龍:「大夏必須變法,這一點相信你也看得出來。我不知道你是否贊同我們的計劃,但我相信,你至少贊成其中的一部分——否則你不會來拜訪我,更不會願意住在我家。以你的身份和本領,這南夏城裡面願意邀請你居住的人家比比皆是,甚至於那些大客棧寧願不收住宿費,也願意請你住下。」
潘龍笑了:「你們的變法計劃,的確有很多地方令人眼前一亮,乃至於拍案叫絕。」
「但也有很多問題,對吧?」
「瑕不掩瑜而已。」潘龍說,「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情是沒問題的。總之先做,在做的過程中發現問題,然後改進;再繼續做,繼續發現問題,繼續改進……不斷地改進,就能不斷地進步。世界上沒有一蹴而就的好事,好事總是多磨的。」
「你的說法和我父親很相似。」蒼淵笑道,「想不到你雖然年紀比我還小,眼光卻跟那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差不多。」
潘龍又笑了笑。
論年齡,他其實比「那個七十多歲的老頭」還大。只是前世後半生的生活實在是平淡枯燥,將雄心壯志磨平,將熱血男兒磨成了平庸的老人。
(看到他的模樣,就讓我想起青年時代高喊「我們的目標是星辰大海」的自己……可誰能想到,當通往星辰大海的道路真正出現在面前的時候,我們卻成為了整個社會可有可無的陪襯。甚至連螺絲釘都算不上……)
想到這裡,他在心中嘆了口氣。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至少這一世,我不會再辜負時光,不會再讓自己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馬車上的兩個人都不再說話,眼神也都各自堅定。
小小的插曲並未影響行程,走了一段路,馬車便來到了南夏城外一個戒備森嚴的營地。
營地上空,一艘艘平底大船正緩緩升空,朝著神都方向飛去。
神都城高懸天空,上下往來大多依靠這種被稱之為「天舟」的飛船。據說它們的式樣還是當年帝甲子時代定下來的,直到今天都沒改變。
儘管如今的天舟都是後來建造的,可乘船上下神都的過程,卻和千年之前沒有多大分別。
來到名為「空港」的營地,在這裡搭乘天舟,飛到神都的空港——或者反過來。
整個過程,讓潘龍想起前世的長途公交。
龐大的客運飛船定期從各個城市出發,前往其它的城市。想要長途旅行的話,要麼才能出色考到飛行執照,再自己買一輛個人飛船,要麼就乘坐公交飛船。
比方說,一個人要從地球上東亞區的s市前往月面的「月桂市」,他需要先在個人終端上登記,然後天網系統會為他安排行程,他只要按照行程去空港乘船就好。
想要享受旅行過程的,往往會選擇公共艙。這樣既可以和旅行的同伴們聊天打發時間,也可以享受轉乘的樂趣。
而僅僅只想要簡單快捷地抵達目的地話,大可以去個人艙,躺在個人艙裡面,開個遊戲玩上幾十個小時,被內置鬧鐘叫醒的時候就已經抵達了。轉乘什麼的,全部交給自動管理系統。
潘龍自然是後一種人。
但他覺得,估計趙勝和文超是前一種人——從他們設計的天舟就能看得出來。
(不對!那兩個人穿越的時候,似乎還是前聯邦時代呢。那時候壓根沒有什麼天舟……)
潘龍遠遠看著那些停泊在一座座高台旁邊的天舟,不由得浮想聯翩。
蒼淵以為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有些震驚,笑著解釋說:「此乃天舟,相傳為文相發明,專門用來運載神都和地面之間的人和貨——對了,你看這天舟,有沒有覺得它哪裡有問題?」
潘龍仔細看向那些天舟,並沒有覺得它們有什麼問題。
「你是不是覺得,那些天舟船體前半部分都有一個很大的破洞,一點也不安全?」蒼淵笑著說,「其實等它升空之後,因為防護法陣的緣故,那些『破洞』反而是最為堅固的地方。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試著在那些空蕩蕩的地方走一走,享受一下『腳踏虛空』的感覺。」
潘龍笑著點頭,心裡卻翻了個白眼。
(不就是力場護盾嘛,我當年連全護盾結構的『空心船』都乘坐過,其實也就那麼回事罷了。)
(而且……你究竟是發什麼神經,跟一個能夠御風飛行,日行上萬里的人談這個?憑空而立這種事情,有什麼可稀罕的?)
蒼淵也隨即意識到了這一點,尷尬地笑了:「啊,我倒是忘了,潘真人你本來就能夠腳踏虛空……跟你說這個,我卻是有些班門弄斧了。」
「不,我還真沒乘坐過『無底船』這種東西。等一下上了船,一定要去見識見識。」
正說著,馬車緩緩行駛到了一艘不大的天舟前面。這艘天舟比別的天舟稍稍小一些,船身除了大夏朝廷的各種徽記和文字之外,還有「御史台」三個大字。
「這是我們御史台自用的天舟。」蒼淵解釋說,「雖然我們御史台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大家都不喜歡我們。但在朝廷之中,我們也算是個獨立的部門,所以有自己的天舟。」
「只有獨立的部門才有自己的天舟?」
「是啊,大多數的官員,都是乘坐公共天舟的。甚至還有人會擠民用的天舟——畢竟趕時間最重要,朝廷的公務不能耽擱,別的事情,湊合湊合也就算了。」
「相比之下,我們這些有自己天舟的部門就舒服多了。不需要跟別人擠,只要及時到空港就行——御史台是個清水衙門,能享受到的福利,大概也就這樣了。算了,有總比沒有好。你說對不對?」
潘龍點頭。
蒼淵笑了笑,又說:「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嗯……我知道這天舟稍稍小了點,坐著可能沒有那些大型天舟舒服。但我們御史台本來也沒多少人……就算是年底開會,所有人都聚集在船上,一艘船也能坐滿。實話實說,我到御史台也有段時間了,還真沒聽說過這艘天舟曾經坐滿過哪怕一次……誰叫御史們都要面子,做不出帶著全家老小一起蹭天舟的事情呢!」
潘龍被他給逗笑了,敢情這神都除了蹭飯蹭車的,竟然還有蹭天舟的?
乘上天舟,進了其中的客廳,很快就有僕人送來蔬果。
潘龍才拿起一顆果子,僕人就走過來,通知天舟將要起航。
果然,幾秒鐘之後,天舟微微一震,透過窗戶便能看到外面的景物慢慢下降,卻是天舟已經升空,朝著神都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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