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的樂章 第五節：你的歸來之所
什麼時候開始呢，自己忘卻了這一切。
細小的手指撫過紅木的長桌，母親在每天吃完飯都會仔細地擦拭，因此上面一直都保持乾淨整潔的模樣。腳步停了下來，左數第三張椅子——這是自己的座位。
「不行喲薩達爾，不吃蘿蔔可長不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哦」記憶中面容已經模糊的母親，清晰記得的只有勸說自己時嘟嘴的樣子。「那吃了蘿蔔，就可以變成埃爾森哥哥那樣強大的騎士麼」面容愁苦的小男孩拿著圓叉子，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當然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的話，什麼東西都不怕，所以蘿蔔也自然會吃下去的」母親挽起了袖子，舉起胳膊做出一個力量的姿勢。「結果到最後還是不喜歡吃蘿蔔」黑髮的小女孩嘴角掠起了一道弧度。「媽媽啊，太寵我了可不好」眼淚輕輕划過細嫩的臉頰。
「一個人，都不在呢」燭台和魔法燈都是冰冷的，不像是剛出去不久的樣子。她走向內廳，左轉是書房，書房對面是雙親的臥室。想來自己直到7歲都還是纏著母親要一起睡覺。「嘿嘿，真是個小鬼啊」空蕩蕩的房屋裡，黑髮的幼女輕聲笑了起來。
雙親臥室門口，紅木製的門檻上有著一道小小的凹痕。
那是上幼兒啟蒙學院的第一天，自己哭到喘不過氣來，不知怎麼辦的老師只好通知家裡。而接到消息的母親急急忙忙跑出來時撞到的——那天母親發著高燒。
記憶在一點一點浮現，變得生動鮮明起來，薩妮婭伸手撫摸了一下門檻，沒有凹痕，完整如新。
「我不會再丟下你的，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的」膝蓋淤青一瘸一拐的母親緊抱著哭個不停的自己，那懷抱里的溫暖到如今也記憶猶新。
眼淚。
滴落在地板上。
父親在印象之中一直很忙，薩妮婭轉過身，走向另一邊，那是記憶中自己的房間。
總是很晚回家，身為格林爾克政務處高級管理員的他，有著很大的職責。但是只要回家，他就一定會陪在自己身邊，盡一切可能讓心愛的兒子歡笑起來。
赤著的腳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響。
所以自己也是每天、每天都在期待著，與父親一起的晚餐。
但是從未想到，有天他會再也不回來。
那個一點都不像兒子所期待的那種強大的騎士的父親，那個看書的時候會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總是講很多很多故事給自己的兒子聽，並且告訴他「要成為了不起的騎士哦，薩達爾」的父親。
會像那樣躺在病床上，連最後臨別的話語都無法說清。
母親在那件事上受到的打擊顯然比懵懵懂懂的自己要大得多。腳步停在了門前，木製的房門關著，但薩妮婭注意到鎖扣並沒有扣上。她深吸了一口氣。
但是身為一個母親的責任，讓媽媽嬌小的身軀爆發出了強大的力量。
變賣家產之後找到一份手工，她為年幼的自己做好了犧牲一切的準備，只是——
襲擊者顯然不打算放過這家人，在父親遇襲的一個月後，母親被發現刺死在小巷之中。「砰——」幼小的拳頭錘在門口上，黑髮的小女孩低頭，緊咬著牙，淚水一滴滴墜落。
眼前所見空無一物，這個房間，並沒有人使用。也就是說，代替自己位置的人，並不存在嗎。
「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只有我遭受這樣的事情？」在呆滯著站在棧橋上盯著碧綠湖水的少年身後，一個輕柔的聲音響了起來。
木納而機械地轉過頭，面前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少女。
「那個啊」她微笑著蹲了下來——為什麼，為什麼可以那樣幸福地笑著。少年咬緊了牙關，用仇視地眼神瞪著她。「啊呀啊呀，這不是很棒的表情嘛，很有男子氣概哦」但是少女依然笑著。
薩妮婭緩緩關上了門，踱步走回大廳。
「吶，小傢伙」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微笑著，看向怒目而視，卻忍不住流淚的小小少年。
「男孩子的話，不能哭哦。」她一字一句地說。「有那個時間的話，不如去為了重要的人而變強」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少女伸出了手，輕輕地、但又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撫摸著倔強少年的頭髮。
「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姐姐了，放心，一切都交給我吧。姐姐會照顧好你的」碧綠色的湖水邊，少女輕輕抱住了少年，許下了這樣的約定。
「呼——」薩妮婭輕輕呼出一口氣，稚嫩的臉上掛著未乾的淚痕。這樣的結果，也算可以了吧，她邁動了步伐——伸手準備推開大門。
「吱呀——」一雙男人的大手拉開了它，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龐。進來的男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似乎是黑暗的緣故，他並沒有注意到面前的小女孩，而是伸手拉開大門，讓旁邊的另一個人進來。
那是一個女人，年紀約莫在27歲上下。眼睛大大的，閃著明亮的光，身形不算高，站在男人的身旁顯得十分合適。——最重要的是，薩妮婭瞪大了眼睛。
為什麼自己以前未曾注意到呢，自己的母親，也有著一頭烏黑的長髮。
「什麼人——」男人這才注意到前面的影子，他手中的火把舉了過來，薩妮婭這才從發呆中驚醒，她弓起了身子，準備從兩人的縫隙之間跑出去。
「薩——薩妮婭？」但是面前女人顫抖著說出來的話語卻讓她停了下來。
「——！！」黑髮的小女孩震驚得不能自語，她的瞳孔有些失神地看著面前同樣表情的二人。「這是、怎麼一回事。」男人顫抖著摘下了自己的眼鏡，仔細地擦拭之後重新戴上——這是父親在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時候的習慣性動作。
「你——你是，薩妮婭麼？」有著與女孩同樣發色的女人雙腳似乎失去了力氣，她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是想要觸碰一下面前的女孩，確認她真實存在。
「——怎麼樣？」耳畔好像傳來一陣清風，呆立著的薩妮婭聽見了某位粉色長髮的女神的聲音。「對我的這個禮物，還滿意麼，騎士先生？」她的語調溫婉，一如既往。
淚水，不知什麼時候流了下來。
又或者，從來就沒停過。
她看著面前的人，記憶中的面容一刻一刻，宛如逐漸成型的畫卷一般清晰起來。「Baa…BA」黑髮女孩乾澀的嘴唇里吐出僵硬的詞語，因為太久沒有用到這個詞語而忘卻了發音。「爸爸……媽媽……」淚水模糊了視線，騎士薩達爾的面容和薩妮婭重合在了一起，她與他一同笑著說，但是淚水卻停不下來。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
一雙柔軟的手抱住了她，接著是如同記憶一般的溫暖懷抱。再緊接著的，是一雙不算強壯，但絕對有力的男人的手。「歡迎回來，我的孩子」他們如是說，而眼淚不由自主地滴落。
這是自己的港灣，自己歸來的地方就在這裡。
雖然這距離有些遙遠，雖然這時間跨越了整整20年。但是自己回來了。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爸爸，媽媽」她大聲地喊著，淚水如同決堤一般湧出，小小的手抓住了兩個人的衣服，如此地，如此地用力仿佛怕他們在下一刻就會消失了一樣。「嗯，嗯，歡迎回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這是最棒的禮物，女神大人」曾經的奧托洛帝國阿克薩摩洛特別部隊（注釋1）第六中隊中隊長，八階戰鬥騎士——薩達爾.喬拉澤行了一個有生以來最端正的禮，然後，緩緩地消逝在空氣之中。內心深處，一道粉色的光芒划過。薩妮婭知道，那是女神大人在對自己微笑。
「所以說啊！真的不能相信呢」黑色的長髮在尾端用布條紮起來，女人戴著厚厚的隔熱手套，抓著燒陶製的鍋耳把大鍋端上了桌子。
「我和你爸爸聽說傭兵隊帶著一個黑髮小女孩到了小鎮的消息，還想著『不會是吧』就跑出去找，結果找到晚上都沒找到，你卻自己跑家裡來了」她褪下手套，轉身回去拿碗。
「當年你三歲的時候我們把你弄丟了，我和你爸爸發瘋了一樣找，甚至找傭兵工會去發布尋人任務呢！」母親把湯碗擺放整齊之後叉著腰說。說起來確實有這回事，薩妮婭想起自己在經過的小鎮中確實有看到找尋黑髮小女孩的告示，只不過沒有想到發布人是自己的父母罷了。
「這些年來，我們也不是沒考慮過再要一個孩子」母親一邊添著湯一邊說。「但是果然——」她忽然放下了湯勺，沖了過來，一把抱住薩妮婭。「果然只有我家薩妮婭是最棒的」用臉蛋不住蹭著她。「媽媽啦——不要這樣子……」薩妮婭動彈不得，只能任自己母親為所欲為，於是她轉頭，想向父親尋求支援。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嘿嘿嘿——」期待中的支援部隊沒有出現，坐在餐桌上的父親一臉傻笑，從剛剛就沒有停止過。「吃飯啦！圖爾克！」母親嘆了口氣，輕輕敲了一下父親的頭。「嘿嘿嘿——等我家薩妮婭長大了，給她找個聖騎士，不，要聖騎士長，不到這個級別怎麼配得上我女兒呢，嘿嘿嘿嘿」
「叮——」手指關節和後腦勺發出響亮的接觸聲，神遊到不知哪兒去的父親也清醒了過來。「吃！飯！」媽媽指著桌子說完，轉過身，繼續去把飯菜端過來。
「真的……太好了」薩妮婭用手撐著自己的下巴，看著裝作氣鼓鼓的母親跟摸著後腦勺賠笑的父親。
「真的——太好了」
這樣的光景，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了呢。
真的——太好了。
黑髮幼女微眯著眼，嘴角掛起了一絲微笑。
那是打從心底，散發著幸福意味的笑容。
注釋：阿克薩摩洛，奧托洛傳統神話體系之中守墓的神明。通常認為他的形象是『無面的、亦或者面容僵硬的老者，一手持燈籠一手持鏟子，不知疲倦地鏟去屍體上的蛆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