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年輕書生,翹著二郎腿坐在椅子裡。
看似毫無正形的樣子,卻如岳臨淵、眸深似海,陳雙喜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頭猛虎。
明明是在賊窩裡,明明是自己的主場,明明此人赤手空拳,而自己手裡握著長刀,可陳雙喜還是被那氣勢給震住了。
氣勢,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殺氣,就更玄。
幾十年的老屠戶,便是雙手空空,也能嚇得惡犬不敢叫喚。
而王淵身上不僅有血腥殺氣,還有興師滅國的霸氣,有寒窗苦讀的書卷氣,有身居高位的權貴氣。這些氣質結合在一起,便是生殺予奪、睥睨眾生的豪邁氣概,在那瞬間壓得陳雙喜有些喘不過氣來!
「鏘!」
陳雙喜下意識抽出寶刀,起身指在王淵額前,平緩情緒之後怒道:「你這鳥官,真以為爺爺不敢殺你嗎?」
王淵依舊坐在椅子上,笑道:「聽說你祖上跟著巨寇嚴啟盛混,嚴啟盛全盛之時,福建、廣東皆為其地盤,你可比得了?」
陳雙喜還舉著刀,不敢砍出去,也不願收回來,答道:「嚴祖一代英豪,海上討飯吃的誰能跟他比?」
王淵換了個更好發力的坐姿,說道:「當時的福建,從布政使到都指揮使,從士紳到豪強,全都無視朝廷海禁。為什麼偏偏是嚴啟盛被官兵數次征討,而其他官紳豪強卻屁事沒有?」
「因為你們這些當官的,跟地方豪族勾結!」陳雙喜都沒意識到,他全程被牽著鼻子走,王淵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王淵笑道:「嚴啟盛實力發展太快,已經擋了福建士紳豪強的財路。那些官兵,就是福建士紳主動招來的,利用朝廷剪除生意場上的對手!而你陳噠哪,已經是浙江最大的海盜,你若敢繼續壯大實力,等著你的就是嚴啟盛的下場!」
陳雙喜說:「我就十二條船,礙得了誰的事?」
「你一輩子都只滿足於十二條船嗎?」王淵發問,「我聽說,隔壁的李噠哪,已經有八條船了。再過幾年,他會不會比你船多,會不會來吞併你的船隊?你是等死,還是繼續買船做大?你做大之後,會不會引來官府?」
陳雙喜說:「浙江都司衛所,老子全都餵了銀子的!」
王淵笑道:「都司衛所的官兵真信得過?你當了士紳豪族的財路,他們隨便使點勁,官兵還敢不動手嗎?嚴啟盛當年逃到廣東,把廣東官場都餵飽了。結果呢?朝廷直接下旨,限期剿匪,畏敵不前的武官直接殺頭。那些廣東官軍,收銀子時有多利索,出海剿匪就有多兇狠!你餵的銀子,難道比嚴啟盛還多?」
「我……爺爺我大不了逃去日本!」陳雙喜開始胡扯。
王淵質問道:「逃去日本有用,嚴啟盛為什麼不去?」
陳雙喜盯著王淵看了半晌,思緒百轉千回,他想一刀把這總督砍了,又或者綁票之後索要贖金。可思來想去,他還是不敢動手,別說殺一個總督,便是殺一個都司都是大罪,都會引來朝廷瘋狂清繳。
嘉靖朝以前,海盜跟官軍關係微妙。
沿海衛所武官,都是拿了孝敬銀子的,一般情況下不會主動剿匪,而海盜也不會劫掠沿海百姓。
只有海盜當了士紳財路,官軍迫不得已之下,才會奉命跟海盜打仗。海盜如果遭到官兵清繳,也會破罐子破摔,沿海到處搶劫,迫使官兵疲於奔命。
平常時候,海盜做生意就能賺錢,武官躺著收孝敬銀子,吃飽了撐得才會亂來。
嘉靖年間倭寇肆虐,正是因為朝廷破壞了這種平衡。突然海禁變得嚴厲起來,沿海居民難以求活,紛紛去當海盜為生。海盜團伙因此兵員充足,又被官兵不斷清繳,索性偽裝成倭寇燒殺搶掠。
王淵如果在嘉靖朝當官,他絕對不敢單刀赴會,那些海盜可不管你是什麼總督,便是首輔來了也一刀砍死!
「你走吧!」陳雙喜把刀放下。
王淵反客為主:「我若回杭州,必定傾浙江之水軍來剿你!」
「你敢!」陳雙喜大怒,又把刀抬起來。
王淵笑道:「你可以試試。」
陳雙喜氣得把刀一扔,鬱悶道:「你他娘的究竟想怎樣?」
王淵說道:「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率眾歸附朝廷,我給你一個武官噹噹;第二,送我兩條船,你帶著剩下十條船做海商。是朝廷允許的海商,我給你發放海引文書,你跟你的屬下,全都可以落籍雙嶼島,全都可以踏踏實實做良民!」
「真的?」陳雙喜明顯問的是第二種選擇。
王淵好笑道:「老子冒死前來,就是為了逗你玩?要不是老子暫時缺船,才懶得跟你這個海賊瞎扯淡!」
陳雙喜追問:「朝廷真的要接觸海禁?」
王淵說:「只在杭州開海。你的那些船,今後想要做生意,也必須到杭州裝貨,否則老子還是要把你當海盜剿。」
陳雙喜又問:「做了良民海商,還能不能有炮?」
王淵說:「原則上當然不許,當每一張海引,我都會配合發一張義勇文書。你們只要在海上,就是大明義勇,允許你們有銃炮,但不許帶上岸。還有,不得攻擊有海引的商船!」
陳雙喜再問:「有稅沒?」
王淵說:「出海稅,最低半成,最高兩成。茶葉、生絲、棉布、瓷器這些大明特產,都只徵收半成出海稅。銅鐵、糧食之類,禁止出來。你運貨回杭州,還有入海稅,最低一成,最高三成。如果能運糧食回來,直接免稅!」
陳雙喜仔細思考利弊,發現直接從杭州裝貨,即便要給朝廷納稅,他也比以前賺得多。當即態度大便,搓手笑道:「王總督,這生意做得,你可不要哄我啊。」
王淵說:「你愛信不信,第一批海引,我暫時只發一百張。你不來,自然有別的海賊來,錯過這次機會可別後悔。」
「還,我肯定來。」陳雙喜已經打定主意,全副武裝前往杭州灣,見識不妙就直接跑路,便是領海引、裝貨都只派幾個心腹下船辦理。
嗯,得多拉幾家海盜一起去。萬一官軍設下計謀,自己這十二條船,困在杭州灣可不好出來,至少得糾集三十條船去裝貨!而且,還不能一起進杭州灣,必須留幾條船在外警戒,防止被官軍給包了餃子。
想到這裡,陳雙喜說道:「王總督,附近島上海盜,我可以幫你招攬。」
王淵來者不拒:「還是那個條件,獻上一艘船,我給五條船的海引。船若是不夠,可以幾家湊錢,按照船價直接給銀子。」
陳雙喜連忙問:「那我可以不給船嗎?我給銀子。」
「不行,我現在缺船,你的船又多,」王淵低聲笑道,「陳噠哪,做官總得撈點好處,本官也想跑船賺銀子啊。你獻我兩艘船,包括水手和火炮,我的船跟你一起去日本。有錢大家賺嘛,今後肯定特別照顧你。」
這話說得夠直白無恥,卻讓陳雙喜更加相信王淵的誠意。
王淵突然問:「浙江最大的海商,可是福清薛氏?」
陳雙喜點頭道:「薛氏的船確實最多,他們在福州南台船廠有路子。但要論商船最多的,還是漳州人。漳州海商沒有誰一家獨大,你一條船,我一條船,抱團起來一起出海。向東可以去日本,向西可以下南洋,他們兩邊的海路都吃。嚴祖(嚴啟盛)當年的老巢,便是設在漳州月港。反正吧,無論東海、南海,都是福建佬說了算,誰叫人家有船呢。我手裡銀子是夠了,買船還得慢慢等,要是浙江能造海船就好了。」
浙江也能造海船,但都是些近海船。
永樂年間,浙江製造的海船數量,比其他省份加起來還多得多!可惜這些船不能進行遠洋航行。
王淵告誡說:「你儘量幫我招攬附近島嶼的海盜,在錢塘潮之前一起來,隨便哪天都可以,但最好是七月中旬以後,我得幫你們找貨源啊。一定要一起來,然後一起出航去日本,我怕福建海商在海上攔路打劫。」
陳雙喜笑道:「王總督就放心吧,福建海商還是很規矩的,他們出海都是為了求財,不可能來招惹咱們海盜。」
「那可說不準,」王淵擔憂道,「我這次在杭州開海,肯定要斷一些福建海商的財路。就說這麼多,我走了。」
陳雙喜親自把王淵送到碼頭,在王淵登船離去之後,身邊來了個師爺模樣的傢伙,職務乃是這群海盜的財副。
「噠哪,你真要歸順官府?」財副問。
陳雙喜搖頭說:「不是投靠官府,是從海盜變成良民,今後能夠正大光明出海。」
財副驚道:「能有這種好事?其中必定有詐!」
陳雙喜說:「我也覺得有詐,但人家總督親自來一趟,怎麼也得給點面子相信幾分。到時候都打起精神,去杭州那邊試試看,見勢不妙立即就走。」
「我覺得夠嗆,官府肯定是想把咱們誘進港口!」財副琢磨道。
「總得賭一賭,我爺是海盜,我爹是海盜,我不想兒子也當海盜,」陳雙喜也是有追求的,「若真能化為良民,我曾孫兒輩,估計就能考科舉了。到時候考個進士,跟這總督一樣做大官,豈不是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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