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騾車,自保定清苑縣而來。
說是車,卻連車廂都沒有,只是騾子拖著木架而已。
一個中年男子,坐在車架上趕騾,身後捆著個大木箱,以及鼓鼓的麻布口袋。
三百多里路,中年男子不急不徐,趕著裸車足足走了六天,遠遠已經可以看到北京的城牆。
突然,一個商隊追上來,頭領朝中年男子抱拳:「張知縣!」
中年男子拱手還禮,報以微笑。
商隊頭領問道:「張知縣車上裝的是什麼?車輪吃土比較深啊。」
中年男子說:「些許物事,不值一提。」
「那不是搜刮而來的金銀財寶!」商隊頭領冷笑道。
中年男子不再言語,也懶得辯解。
「抓住他!」
漸漸來到南城外,商隊頭領突然爆喝,隨員紛紛撲過去,當著守城官兵的面,把中年男子拖下車來。
「大膽,我乃朝廷……唔唔!」
中年男子剛呵斥半句,嘴巴就被堵住,手腳也被捆住。
守城官兵愣了愣,隨即質問:「你等欲作甚?」
商隊頭領解釋說:「軍爺,我們是保定府清苑縣的良民,此人乃清苑縣知縣張鉞。這廝在清苑魚肉鄉里,鬧得民怨沸騰,百姓恨不得將其扒皮食肉。如今,趁著這廝進京考滿,吾欲執之告發於吏部!」
守城官兵被逗笑了,指著騾車說:「就這破車,你說他是貪官?」
商隊頭領說道:「這廝慣會假裝清廉,別看其騾車破舊,箱子和口袋裡裝的全是金銀財寶。」
「唔唔……」張鉞掙扎著想要辯解,卻根本沒法說話。
商隊頭領大喊:「京城的父老們,都過來做個憑證,我要把這貪官扭送去吏部!」
城門口聚集的看客越來越多,便是守城官兵都不敢犯眾怒,只能放其進城直奔吏部。很快穿過正陽門,來到大明門,又是一番鬧騰,守門官兵只得前往吏部通報。
吏部官員轉瞬即至,將圍觀百姓喝退,只許商隊頭領和張知縣進內城。
吏部尚書陸完、吏部左侍郎毛澄,以及眾多吏部官員,全都被這件事情驚動。因為太反常了,縣官進京述職,居然被老百姓捆起來,還扭送到吏部進行告發。
根據大明的法律,有冤也不得越級告發,無論冤情是否屬實,越級告發者都要發配充軍。
更何況,此人還是民告官!
但話又說回來,《大明律》只規定有冤不得越告。眼前這人並非喊冤,而是檢舉官員貪污,似乎又不用被發配充軍。
常倫剛剛辦完手續,在吏部領到文書,隨時可以去浙江赴任。
聽到外頭的吵鬧聲,常倫好奇的跑來觀看。只見吏部的吏員們,已經抬著箱子和口袋進來,張鉞被捆綁著扔在堂前。
毛澄皺眉道:「朝廷命官,怎能如此侮辱,快把他的繩子解開!」
陸完也說:「解開吧。」
清苑知縣張鉞重獲自由,長身站在那裡,早已恢復鎮定,只說:「我不是貪官。」
商隊頭領冷笑:「貪與不貪,打開箱子便知。」
「開箱!」陸完下令。
木箱被上鎖,當場暴力撬開。
陸完和毛澄親自過去搜查,對視一眼,臉色陰沉,各自離去。
考功司郎中也來查看,當即怒道:「將這刁民扭送去刑部!」
刑部就在隔壁不遠,轉眼就到了。
商隊領頭被架起拖走,急得大呼:「你們官官相護,我不服!」
考功司郎中喝道:「放開他,讓他自己過來看!」
此人立即衝過去,結果發現箱子裡裝的全是書。他一本一本往外扔,搜尋到箱底,也沒見到半兩銀子。
緊接著,這傢伙又去解開麻布口袋,倒出來全是餵騾子的黃豆。
「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商隊頭領失魂落魄坐在地上,隨即哀嚎:「老爺,你可害死我了,好端端的派我來京城作甚!」
張鉞慢悠悠撿起書籍,全部放回木箱之中,又拿出地方考評文書,遞給考功司郎中說:「清苑知縣張鉞,七年考滿。」
考功司郎中接過來一看,地方考核為「稱職」(第一等),還附帶保定知府的評語「清廉如水,愛民如子」。考功司郎中笑道:「張知縣果然是清官!」
張鉞,正德二年進士,正德三年會試落榜。
因受提學使賞識,被薦為行唐知縣。只做官一年,就把當地豪紳搞得欲仙欲死,湊錢為其買官轉任他處。隨後,被調去附郭府城的清苑做知縣,做了兩年又逼得當地豪紳湊錢買官。
結果,劉六劉七殺來,張鉞率領軍民守城。因此深得保定知府賞識,在清苑足足做官六年,到現在才來吏部述職。
歷史上,張鉞因為今天這檔子事,成為人盡皆知的大清官,遂被擢升為南京戶部主事,負責管理油水豐厚的淮安關稅。他在淮安鈔關革除積弊,搞得「天怒人怨」,任期未滿便升任常德知府,直接在常德跟榮王幹起來。
至此,張鉞的官也算當到頭了,雖然考滿政績優秀,卻一直在各地打轉,當知府能當到死。誰讓他只是個舉人,且又得罪權貴無數呢?
常倫一直站在吏部門口等待,過了好半天,張鉞才趕著騾子出來。他上前寒暄道:「張知縣清廉如斯,在下佩服之至!」
張鉞回禮道:「敢問閣下是?」
常倫說:「鄙人錢塘知縣常倫,字明卿,還未赴任。」
「原來是常知縣,」張鉞抱拳說,「鄙人張鉞,字豁德。」
常倫笑道:「豁德兄,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根本不容張鉞拒絕,常倫就拉著他離開,騾子和書箱都讓在吏部請人看管。
王淵正在兵部查閱檔案,很快常倫經過通報,帶著張鉞進來了。
「若虛,剛剛吏部發生了一件稀罕事……」常倫把情況複述了一遍,又介紹說:「豁德兄,這位便是兵部右侍郎王淵,王若虛!」
張鉞肅然起敬,作揖拜道:「見過王侍郎!」
王淵笑道:「豁德聽說過我?」
張鉞說道:「王侍郎之名,天下誰人不知?」
「坐吧,」王淵隨口問道,「豁德可知海運?」
張鉞反問:「王侍郎是想改漕運為海運嗎?」
「你還真敢想。」王淵樂道。
張鉞說道:「海運自然便利,卻有兩個難處需解決。」
王淵問道:「哪兩個難處?」
張鉞侃侃而談:「第一,海上千里漂泊,如何處理飄沒?第二,數十上百萬軍民,皆賴漕運為生,改成海運之後,如何解決這些人的生計?」
「豁德高見!」王淵立即知道此人是能辦事的。
歷來眾臣反對漕糧海運,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海上風險太大。這種風險,不僅來自天災,還來自於人禍!
走漕河都能玩出飄沒把戲,海上漂那麼長時間,沿途根本無法監督,怕不是一年要給你「翻船」好多次,運糧官吞掉的糧食比運到北京的還多。
其次,就是漕運軍民生計問題,那是上百萬人吃飯的行當。
王淵又問:「豁德可贊成開海?」
張鉞說話直來直去,毫不隱瞞:「我是膠東人,自小在海邊長大。我覺得吧,開海還是有好處的,但必須有一點要注意。開海互市之利,不可全做內帑,當分戶部一些、分地方三司一些,否則絕難開海。」
「誰跟你說開海之利全為內帑?」王淵笑道,「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確實該分潤好處。」
內帑就是皇帝私產,不說後世,就連明代中後期官員,都以為鄭和下西洋弄來的錢全被皇帝拿走。
王淵這段時間,一直在查找資料,發現鄭和做買賣,利潤也是要上交國庫的。
那玩意兒是真賺錢!
明宣宗時,工部尚書黃福對皇帝說:「永樂年間,營建北京,南征交趾,北伐沙漠,國庫里銀子多得是。而近年來,沒有大興土木,沒有南征北戰,而銀錢只剛剛夠用。如果遇到大災,朝廷該怎麼辦?」
這話是讓皇帝想辦法弄銀子,暗指繼續下西洋。
僅過兩個月,明宣宗就命令鄭和重下西洋,去撈點銀子回來充實國庫。
鄭和下西洋的致命缺陷,在於官方壟斷遠洋貿易,不肯讓利給民間海商。
王淵感覺張鉞頗有才幹,問道:「吏部堂前開箱,君之清名必然傳遍京城,怕是直升兩級都有可能。」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如此而已。」張鉞不悲不喜,他已經四十多歲,遠比常倫、桂萼要沉穩得多。
王淵問道:「你可願跟我去浙江開海,且只給你一個正七品官職?」
張鉞沉默苦思良久,反問:「王侍郎真要開海?」
王淵沒有否認。
張鉞問道:「若我去浙江,擔任何職?」
王淵說道:「浙江南關工部分司主事,專門為我籌措木材造船!」
浙江只有兩個六部分司,一個是北關戶部分司,負責督糧和徵收部分商稅;一個是南關工部分司,負責徵集木材和徵收木材稅。
這兩個部門的主官,雖然只是正七品,卻油水豐厚得讓人眼紅。
因此朝廷早有規定,分司主事任期一年,不得多任連任,以防止長期留任加劇腐敗。
而且,基本上都是新科進士,扔去地方做分司主事,畢竟楞青頭們不敢貪那麼多。比如兵部尚書王瓊,他的第一任職務,便是浙江南關工部分司主事。
張鉞仔細考慮之後,點頭道:「願隨王侍郎左右!」
得,又要去找皇帝求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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