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考大約半個時辰,作為提調官的張教授等人,突然從西廳走出來。考場周邊坐著的監考官,都來自貴州按察司,此刻也紛紛入場跟提調官匯合。
每個提調官,配一個監考官,起到互相監督的作用。
監考官手裡拿著個小戳子,沿途在考生的墨卷上蓋章,此章名為「起講戳」。
這時,考生們大概已經寫了一百字,必須抄寫到正式答卷上,以供監考官蓋章生效——防止有人中途作弊。
王淵隔壁那位,正死死拉著提調官的袖子,哭喪著臉說:「先生,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已經把起講寫好,很快就能謄抄上去!」
提調官直接震袖而去,那考生頓時面若死灰。估計他出身普通軍戶家庭,能讀書已是不易,就指望今後領取廩米,實打實的給家裡減輕負擔。
可監考官不戳他,一切都白費了。
道試確實可以考一整天,中途還能停下來吃飯,但第一題的前一百字,必須在開考半個時辰之內寫完。
如果戳印時還沒把起講寫出來,又或者忘了謄抄到答題卷上,那監考官就不會給你蓋章。等閱卷官批改試卷的時候,任你文章寫得天花亂墜,沒有蓋「起講戳」都要降一級評分,甚至可以直接判為不及格,因為你有中場作弊的嫌疑。
還有,明代道試只考一場,不像清代考好幾場。除非發生舞弊案,絕無複試的可能,監考官不給蓋戳,幾乎等於被判死刑。
「唉!」
王淵搖頭低嘆,為自己的鄰桌感到惋惜。
但一個小時的時間,連一百字都寫不出來,這還能怪誰?
張教授帶著監考官一路亂戳,待戳到王淵的時候,忍不住停下來仔細查看。
「你的四書文都作完了?」張教授問。
王淵正在草稿紙上設計五經文,頭也不抬的答道:「作完了。」
張教授沒有什麼忌諱,彎腰仔細查看答卷,不禁點頭讚許:「文章樸實,老成持重,可為諸生典範矣。你叫什麼名字?」
「王淵。」王淵答道。
「等你進學之後,我親自教你制藝。」張教授說完便走,讓監考官戳王淵一下,接著又去戳其他考生。
老教授當了幾十年秀才,連舉人都考不上,靠熬資歷才挨到歲貢名額。偏偏他還自視甚高,見未來的學生是可造之材,便想親自教這個學生作八股文。
又是大半個時辰,王淵把五經文都給寫完。
實在是席書出題太簡單,跟江南那邊沒法比,人家江南已經開始有截搭題了。
咱們來舉個截搭題例子:「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詩云穆穆文王。」
這齣題的主考官蔫兒壞,把經文截搭得連孔子都要懵逼。
一個童生作出承題「夫人不如鳥,則真可恥矣」,然後就徹底抓瞎,不知道怎麼跟文王聯繫。他口中反覆念叨這句,把隔壁考生都念煩了,鄰座脫口而出:「恥矣,恥矣!如恥之,莫若師文王。」
該童生聞之大喜,立即寫入卷中,就因這一句而考中秀才。
……
王淵仔細修改校對,然後謄抄至答題紙,便收拾考箱準備交卷。
席書一直派人盯著王淵,見狀立刻把他叫去。道試連硃卷都沒有,更不用糊名什麼的,當場就開始給王淵批改試卷。
四書題倒還罷了,批閱到五經題,席書突然笑問:「你讀的是哪本書?」
王淵說:「《正義》與《大全》兼習。」
席書叮囑道:「若想考中舉人,就先把《正義》放下。等你做官之後,再讀《五經正義》也不遲。」
「謹遵宗師教誨。」王淵拱手道。
明朝官方科舉教材,分別是《四書大全》和《五經大全》。
對於這兩套書,顧炎武的評價為:「上欺朝廷,下誑士子。經學之廢,實自此始。」
一句話,教材純屬瞎雞兒亂編。
這源自朱元璋和朱棣爺兒倆,他們覺得有些內容不利於統治,於是就開始胡搞瞎搞。
朱棣召集臣子編書,其中就編了《四書大全》和《五經大全》。摒棄理學之外的學說,又任意篡改朱熹經義,以實現對讀書人的思想鉗制。
《五經大全》還稍微好一些,直至明末才被主流棄用,考生們紛紛去讀唐代的《五經正義》。
《四書大全》簡直沒法評價,朝廷瞎雞兒刪改,民間印刷也瞎雞兒刪改,能把朱熹氣得從棺材裡蹦出來。至明朝中期,廣大學子乾脆直接讀《四書集注》,將官方教材當成一坨廢紙。主考官也是如此,出題都按《四書集注》來出,因為《四書大全》經常自相矛盾。
當年,沈復璁無意中接觸《五經正義》,立即奉之為圭臬,棄《五經大全》而不顧,導致考舉人的時候各種脫綱。
現在教導王淵,沈復璁也告誡說:「《五經大全》你須掌握,否則科考難矣。但你若修學問,《大全》皆為妄言,當以《正義》為準繩。」
這就導致王淵學習《禮記》,得看兩個不同版本,一個用來考試,一個用來治學。
張教授似乎跟席書關係不錯,湊過來問:「如何?」
席書在王淵的卷子上畫圈,點頭說:「若無意外,當為案首。」
這就是當場把王淵錄為生員了,提學官有此權利。
「謝過大宗師。」王淵連忙作揖答謝。
「不用謝我,」席書笑道,「以你的才學,在貴州考舉人已經足夠。但想考中進士,還要多加努力才行,貴州已有十年沒出進士了。」
準確來講,是十二年不出進士。
這就可以看出貴州的墮落,宋昂當家的時候,大興文教,廣辦社學,還跟衛學、司學互通有無。這促使衛所生員、平民子弟,都有一股向學之風,經常一次會考就出兩個進士。
結果宋昂一死,宋然嗣位,將社學全部停辦。衛所那邊也貪腐橫行,普通軍戶子弟無錢讀書。導致貴州連續十二年都不出進士!
席書把王淵的卷子放到旁邊,叮囑道:「且站在我身後。」
「是!」王淵老老實實站好。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終於有人交卷。
席書掃了一眼八股文,微笑道:「宗魯,你的文章有所長進。」
提學官只當三年,在舉行道試的同時,還要考核以往的生員。第一年考歲試,檢驗生員的功課;第二年考科試,確定鄉試的應考名單;第三年不考,為鄉試做準備。
不過席書屬於特殊情況,他應該要在任五年,直到下一次鄉試結束才離開貴州。
眼前這個生員叫陳文學,字宗魯,今天是來參加歲試的——席書為了省事兒,將道試與歲試一併考了,反正歲試相當於期末考試。
席書將此人的試卷,反手遞給王淵:「你來評價一下。」
王淵仔細閱讀一遍,說道:「四平八穩。」
席書笑道:「你這小子滑頭得很,明明是無甚出彩,偏要說什麼四平八穩。」
「學生慚愧!」陳文學連忙彎腰作揖。
席書又鼓勵道:「雖不出彩,但起承轉合,已比去年精進不少。還是我出題太簡單,不易寫出新意,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他拿起王淵的卷子,遞給陳文學說,「你欣賞一下。」
陳文學立即捧起雙手,恭敬無比的接過試卷。
王淵的八股文,論文采只算一般。但在起承轉合方面,宛如抹了潤滑油,讀起來沒有任何滯礙。最精彩的是論述過程,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廢話,各種論點與論據絲絲入扣。
這篇文章,即便放在二十年前的江南,也能輕輕鬆鬆考中舉人!
當然,現在就不好說了。
如今的江南鄉試,考官和考生都偏愛文采,破題搞得跟作賦一樣,樸實穩重的文風非常吃虧。
陳文學反覆品讀王淵的卷子,隨即拱手道:「學友大才,在下自愧不如。」
「不敢。」王淵還禮道。
不多時,又有兩位生員交卷,分別是:湯冔,字伯元;葉梧,字子蒼。
席書讓他們互相評閱各自文章,接著又逐一進行點評,完全把四人當成親傳弟子來教導。
最後,席書對張邦臣說:「張教授,待考完道試,新生進學之後,你把所有司學生員都組織一下。」
「有何要事?」張邦臣沒有直接答應,而是開口詢問原因。
席書解釋說:「我親自帶他們去龍崗山求學,全部拜在陽明先生門下。」
張邦臣猛吃一驚,隨即拜服。
王陽明可是得罪了劉瑾的貶官,席書居然親率貴州生員,全體拜入王陽明門下,這中間的政治風險簡直大得嚇死人。
至少可說不畏權貴,這讓張教授敬佩之至。
其實,席書跟王陽明接觸不多,而且從進士年份來講,席書還是王陽明的前輩,怎麼都沒理由做這樣的事情。
必然還有隱情!
這就不得不提,貴州的另一位提學副使毛科。
毛科跟席書是同時赴任的,因為年老體衰,來貴州的半路上就得病了。他這兩年一直在養病,但跟席書交情頗深,兩人希望攜手把貴州的教育辦好。
恰巧,毛科跟王陽明是同鄉。
前不久,王陽明給毛科寫了一封信,闡述自己剛剛悟通的道理,希望毛科幫他做招生宣傳。
毛科被「心即理」的理論所折服,立即幫助王陽明做宣傳,這才導致被禁足的宋公子都收到消息。
而席書也從毛科的口中,得知王陽明有大才,於是就打算把生員都帶去龍崗山求學。
至於宋公子的父親宋堅,此人消息並不靈通。
席書雖然是楊廷和的四川同鄉,但根本就沒啥親密關係,宋堅想搭楊廷和的線搭錯了。
王淵的座師是席書,業師即將是王陽明,二人都跟楊廷和不對付,王淵今後肯定要與楊廷和成為政敵。
話說,楊廷和屬於一朵奇葩,他成功以攪屎棍的姿態,終結了大明持續百年的南北之爭。如果再加上王淵這根攪屎棍,怕是要把大明朝堂攪得糞發塗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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