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突然間,這份合約變了,有人告訴他們說:單位是單位,你們是你們,大家拿點補貼都散了吧,以後自謀出路,單位不管你們了。
問題是沒有了單位,這些工人該怎麼辦?他們的未來在哪兒?他們的出路在哪兒?他們該如何活下去?這些問題以前從來沒人教過他們,不光不教,還不許探討這些事兒。
現在突然像扔破抹布一樣把他們扔了,他們立馬就陷入了茫然無措中。幾代人傳下來的生活觀念瞬間破碎,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全都得推到重建。
如果他們還是初中生,可能還會好適應、好改變一些,可他們大部分都是人到中年,想快速改變這些觀念再重建出來一套新的,速度會非常非常慢。結果就是他們不能適應這種改變,用句時髦的話講,叫做被時代拋棄了。
可笑的是,幾年前還有人對他們拍著胸脯說,這個時代是屬於他們的,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
這股下崗潮從九十年代中期一直持續到末期,洪濤到是不太關心這些事兒,因為他的年齡還體會不到那些下崗工人的苦悶,但小舅舅那群人卻能切身體會到。他們的年紀正是受下崗潮衝擊最大的,也有被單位通知拿點錢滾蛋的。每次他們湊到一起時,除了做局之外,就會討論這些問題,說起來無不長吁短嘆,滿嘴國罵。
洪濤聽他們聊過幾次,據說這幾年裡全國的下崗職工差不多有六七千萬人,差不多占了全部國企、集體企業職工的一半。也就是說從全國範圍內統計的話,每兩個國企、集體企業職工里就有一個回家自謀出路了。
這種情況在京城裡還不是特別突出,畢竟這裡是首都,行政單位多,真正的廠礦企業不多。而在東北三省、大西南這些原本的重工、輕工、軍工企業雲集的地區,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人間慘劇啊……每到黃昏時就會有大老爺們騎著自行車馱著自己媳婦送到夜總會、歌廳門口,然後在門口等著。多的時候一個地方能看到十多個這樣的人,當地人還給他們起了個稱號,叫忍者神龜。還別笑話他們,他們好歹有個姿色年紀還算拿得出手的媳婦,那些年紀稍微大點的人咋辦?想賣都沒人要,艹!」
這是那位醋舅舅從東三省做局回來,與小舅舅一群人匯報工作時的感慨。用他的話說,東三省的一大片重工業城市已經全完蛋了,如果現在手裡有個幾百萬的資本,過去找找路子,價值幾千萬、幾億的國企分分鐘拿下,瞬間就能讓咱們成為大資本家。十年前還被批鬥到死的這個階級一夜之間王八大翻身了,還有點我胡漢三又殺回來的感覺,很是揚眉吐氣。
要是光是看下崗人數,可能還感覺不到什麼。全中國十多億人,下崗個幾千萬算個屁啊,難道說剩下的人都是廢物?
但問題不能這麼算,這些下崗工人都是有技能的壯勞力,他們不光是工廠里的主力,還是家庭里的頂樑柱。他們下崗了,他們的丈夫、妻子、孩子不受影響?他們的父母不受影響?用最保守的算法,也得把這個數字翻四倍到五倍才成。
計劃生育實行了這麼多年,很多家庭都是三口之家,雙職工的夫妻帶著一個孩子。如果夫妻里有一個人下崗了,這個家庭還能湊合過,活不好也餓不死,可要是夫妻倆不幸都下崗了呢?
這種可能性很大啊,在一些重工業城市,一個巨大的國企就是當地的主要支柱,很多家庭幾代人都在同一個工廠里上班,很多夫妻本身就是同事。他們一輩子也沒離開過廠子,或者叫廠區,甚至連上幼兒園、上班都是在工廠里完成的。
瞎子叔的家庭也受到了下崗大潮的衝擊,他們兩口子一個在公交公司、一個在帆布廠。結果瞎子叔的單位倒還沒事兒,但他媳婦的廠子卻不成了。三年前就讓職工們回家待著,剛開始是每個月領點生活補助,後來乾脆買斷工齡直接和單位脫離了關係。這下連退休金都沒指望了,要想等到退休年齡領退休金,你就還得把這些年的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錢都自己交上。
可問題是連工作都沒了,這筆保險錢從哪兒掙啊?讓一個在工廠里工作了半輩子的四十多歲女人上外面自謀生路,她也得會啊,除了操作織布機之外她們還會幹啥?
有人說了,你得學習啊,你得充電,適應社會的變革!
學?這個字兒說得太輕巧了,先不說她有沒有學習的基礎,讓你帶著一個孩子,還得照顧兩家年邁的父母的人去學習,換你能學得下去?你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學?
又有人說了,這就是改革的陣痛!可看看拿著各種批文倒賣,轉手就賺上百萬的人;看看各地那些夜場裡都是誰在出入、消費、一晚上花掉普通工人幾年工資的人,他們好像都沒陣痛啊?怎麼尼瑪一到疼的時候都是平頭老百姓頂上去呢?
洪濤也想不明白這些事兒,他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什麼接班人、什麼時刻準備著,全去他媽滴吧。用京城俚語講,現在就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的時代。誰能多吃一口趕緊吃,誰能多撈一點趕緊撈,指望那些虛的不如指望自己。
如果自己能多吃點、多撈點,小兜兜里還有點富裕,那就不妨拿出來幫幫自己認識的、還算投脾氣的人,比如說像瞎子叔、費林這樣的。不求他們能回報自己什麼,只要能讓他們好過一點,哪怕只有一點點,自己良心上也好過點。
老和尚不是說過嘛,那些魚你不打算吃,就別釣上來禍禍死,留著它們你以後還能釣,這不是幫助魚,而是幫你自己呢。這個道理洪濤覺得自己弄明白了,老和尚說的不光是魚,放到人身上應該也是這個道理。能不禍禍、能拉一把別人,對自己沒害處。沒害處就是有好處唄,辯證法上是這麼說的。
「瞎嘚嘚什麼啊,讓孩子和老師說說,咱家過幾天再交,這不還沒到換季的時候嘛。」瞎子叔的家住在一個大雜院裡,院子挺深的,直接勾連了南北兩條胡同,洪濤剛進院門,就聽見了瞎子叔的聲音,他好像正和他媳婦討論什麼事兒呢。
「別的孩子都一起交了,就咱家萍萍晚交,你讓孩子怎麼想啊?要不你再去想想辦法吧,好歹給孩子湊上,咱們大人苦點沒事兒,不能讓孩子在學校里抬不起頭啊。」瞎子叔的媳婦洪濤見過不止一次,以前是個很利落的女人,不光自己身上收拾得利落,連同瞎子叔和家裡都利利落落的,很會持家。平時話也不多,很勤快,家裡的活兒都不用老爺們伸手,她基本都幹了。可是在這個問題上,她顯然不同意瞎子叔的辦法,還在堅持。
「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妹夫也下崗一年多了,她們家也不比咱家好多少,你讓我怎麼張嘴啊!」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提到錢,瞎子叔立馬就不耐煩了。俗話講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現在自己兜里空空如也,又想不出辦法來,他不是不耐煩,而是無奈。
「……老大啊,你們倆別吵了,萍萍需要多少錢啊,我這兒有。你跑一趟把這些藥費到單位里給我報了,回來拿錢給孩子。你媳婦說的對,大人苦點沒事兒,不能苦了孩子。」這時旁邊的屋門開了,從裡面走出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手裡還拿著一大把單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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