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上,加里波第還不像是之後幾十年那麼大名鼎鼎,不過馬志尼的名字卻早早地在歐洲各國的情報名單上掛了號。
在英國外交部的情報檔案中,馬志尼被描繪成了與愛爾蘭民族主義領袖與天主教解放運動領導人丹尼爾·奧康奈爾一樣的人物。亞瑟的老朋友外交部助理次官施耐德先生在為他講解歐陸主要情況時,甚至直呼馬志尼為義大利的小奧康奈爾。
但馬志尼與奧康奈爾的不同之處在於,奧康奈爾通過建立天主教協會的方式將愛爾蘭農民緊緊團結在自己的周圍,並通過該協會會員的支持一舉擊敗多位政府支持的候選人,在愛爾蘭的克萊爾郡屢次勝選。即便當時的法律並不允許一位天主教徒進入議會,而不列顛議會也屢次宣布奧康奈爾的當選無效,但托利黨卻始終無法找出一位能在愛爾蘭擊敗奧康奈爾的傢伙。
而選舉結果屢屢被宣布無效,也激怒了愛爾蘭的天主教農民,農民們開始互相串聯,奧康奈爾領導下的天主教協會也放出狠話,如果當時的威靈頓公爵繼續否決選舉結果,那麼愛爾蘭並不懼怕迎來一場戰爭。
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當時的愛爾蘭事務大臣安格爾西侯爵緊急上書首相威靈頓公爵與內務大臣羅伯特·皮爾爵士,說明了愛爾蘭當地激憤的民族主義情緒,而威靈頓公爵與皮爾爵士考慮再三後,終於決定推動了那份險些弄得他們身敗名裂的《天主教解放法案》。
而為了能讓英格蘭的國教徒更好的接受這樣一份法案,皮爾爵士還狡猾的在蘇格蘭場的一線警官中找出了一塊信仰著天主教的小石子兒探路。但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樣的舉措雖然只是愛爾蘭民族解放運動的一小步,但卻成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人生中的一大步。
或許是因為亞瑟從中得了好處,所以他對於愛爾蘭人與天主教的印象並不像是大部分英格蘭人那麼糟糕。而且當初為了宣傳《天主教解放法案》的積極影響,皮爾爵士還安排了亞瑟與已經成功當選下院議員的奧康奈爾先生見過一面。當時亞瑟在倫敦的風評還不像是現在這麼差,不過那篇報道依然被不少倫敦市民罵了個狗血噴頭。
市民們直言他們不理解為什麼要安排英格蘭的英雄警官去會見一個愛爾蘭的泥巴種。
不過亞瑟始終認為,用愛爾蘭泥巴種來形容奧康奈爾先生實在是過分了些。因為奧康奈爾先生可是一位畢業於正統律師會館的執業律師,按照不列顛人的傳統習慣,律師可是與牧師一樣地位崇高的高級知識分子,並且他們的收入也相當豐厚。
如果他們是想要攻擊奧康奈爾出生於愛爾蘭的話,那就更遺憾了,因為據亞瑟所知,威靈頓公爵與帕麥斯頓子爵的出生地同樣是愛爾蘭,他們的家族都是不折不扣的愛爾蘭傳統貴族。
並且威靈頓公爵哥哥韋爾斯利侯爵的第一任妻子,可是一位正經的愛爾蘭女演員,她甚至連一句英語都不會說,只懂得愛爾蘭的傳統語言蓋爾語。雖然這位夫人在亞瑟進入倫敦上流圈子時已經病逝了,但是他依然聽不少人講起過這位夫人的故事。就因為她的語言問題,所以這位夫人一直很難融入倫敦的社交圈,但是她與韋爾斯利侯爵的夫妻感情卻一直非常不錯,即便外人一直在傳閒話,但韋爾斯利侯爵卻從未因為夫人不會說英語而動過離婚的念頭。
至於不列顛的前首相喬治·坎寧爵士,他的母親同樣是一位愛爾蘭女演員,而且他年輕的時候還在愛爾蘭聯合會裡混過,但是這也並沒有影響他成為首相。
或許民族主義的敘事在歐洲大陸很盛行,但是這一套在不列顛其實並不能行得通。亞瑟向來認為,與其說英格蘭人是討厭愛爾蘭人,倒不如說他們實際上是在嫌棄愛爾蘭窮。英格蘭與愛爾蘭上流社會的溝通向來很順暢,中等階層的相處也算是和睦,兩方衝突的根源還是在於底層民眾厭倦了大量愛爾蘭人湧入英格蘭工業城市搶他們工作、壓低工價的行為。
亞瑟從前在街頭巡邏時,就不止一次聽見碼頭工人抱怨,這幫愛爾蘭來的泥巴種一天只需要三個土豆就能活,佐餐的調料也不需要什麼香辛料,來點最便宜的鹽巴就行了。他們也不追求能住的有多好,一個最簡陋的、能擋風的棚屋便是可以令他們滿意的居所。
自從1801年議會通過了《英愛合併法案》,愛爾蘭人可以暢通無阻的來到倫敦以後,西印度碼頭的工價在三十年的時間裡下降了足有40%。倫敦的工人們曾經想拉著愛爾蘭人一起罷工,雖然愛爾蘭人偶爾也有響應的,但是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卻是在趁著倫敦工人罷工的時候去搶他們的工作。
雖然這些話只是倫敦工人的一面之詞,不過愛爾蘭人的大量湧入導致了倫敦就業市場競爭加劇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在這種情況下,英格蘭的普通民眾確實很難給愛爾蘭什麼好臉色。至於他們聲稱的諸如愛爾蘭人道德低下、不講衛生、天主教信仰無法保證他們忠於國王之類的種種理由,其實都是由不滿情緒引申出來的藉口罷了。
而在馬志尼引領下的義大利解放運動,其實與奧康奈爾率領的愛爾蘭解放運動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他們二位都是通過煽動民族主義凝聚人心的人物,只不過奧康奈爾打的口號是維護愛爾蘭的天主教信仰,而馬志尼則進行了反向操作,他聲稱要終結天主教會和奧地利封建主在義大利的反動統治。
不過,雖然二者看起來行動路線迥然不同,但是實際上落在亞瑟的眼中,他們倆乾的都是一回事,因為即便是號稱要維護天主教信仰的奧康奈爾,也並不希望羅馬教皇插手愛爾蘭的主教任命事務。
如果硬要說馬志尼與奧康奈爾有什麼區別,那就是馬志尼比奧康奈爾更喜歡硬碰硬,也更願意直言不諱的表明自身立場。
而且奧康奈爾也遠比馬志尼幸運,因為威靈頓公爵可以為了更大的目標按著不列顛國王的腦袋向愛爾蘭讓步,而奧地利首相梅特涅顯然無法讓奧地利皇帝這麼做,而且梅特涅本人也未必願意向義大利人低頭。
據亞瑟所知,就在前不久,馬志尼才剛剛在義大利的撒丁王國的軍隊策劃了一場起義,只不過由於計劃的不周密,所以串聯工作還未完成便遭到了一名軍官的告發。青年義大利的許多成員在撒丁王國遭到逮捕,並被判處了死刑。馬志尼本人要不是足夠機靈及時撤出,此時他也已經在皮埃蒙特身首異處了。
而這也不是馬志尼第一次起義失利了,早在1830年的時候,他就因為被懷疑參加了燒炭黨在撒丁王國被逮捕了一次。
只不過那個時候,馬志尼還不是燒炭黨的領袖人物,所以撒丁王國沒有搜集到足夠的證據,最終只得選擇將馬志尼流放國外了事。
而也正是這一次失敗,讓馬志尼開始意識到跟著這幫燒炭黨人混是沒有前途的,所以馬志尼開始憑藉自身在燒炭黨內積累下的經驗與人脈創建了以他本人為核心的青年義大利,並成功的爭取到了急於標榜自己是自由化身的法國國王路易·菲利普的半公開庇護。
馬志尼的演講才華與人格魅力使得青年義大利這個最開始一文不名的小組織在兩年多的時間內得到了突飛猛進的發展,法蘭西的義大利流亡者幾乎人人都參與了或者至少聽說過這個組織,而在義大利的兩西西里王國、撒丁王國和教宗國的主要城市也都設有青年義大利的地下支部。
根據英國外交部的估算,在眼下這個時刻,得到了法國政府支持的青年義大利應當至少坐擁2到3萬名會員。
而路易·菲利普這種庇護他國政治犯的行為,也很快受到了義大利邦國的報復,比如說去年法國發生的保王黨旺代叛亂就疑似受到了撒丁王國的支持,而前不久發生的凱道賽公館刺殺案更是疑點重重。
馬志尼聽到亞瑟如數家珍般的將過往燒炭黨與青年義大利曾經幹過的光輝事跡一一說出,在高興之餘,他的心裡又多了不少疑慮。
馬志尼攪動著咖啡杯里的湯匙:「我真沒想到,不列顛對我們的行動已經掌握到了如此細緻的程度。」
「稱不上細緻。」亞瑟眨眼笑道:「至少我敢肯定,法國外交部所掌握的情報要比不列顛更詳細。不過現如今路易·菲利普對你們下了逐客令,青年義大利先前又在熱那亞剛剛遭到重大失利,你們現在不僅斷了重要財源,而且士氣也非常低迷,這情況有點不利呀。」
亞瑟說的都是實話,但是實話往往是不中聽的。
馬志尼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因為他今天來見努利就是想要向巴黎的自由藝術界募集資金。
但是世上最難解決的事情往往都在錢上面,青年義大利並不是第一位來向努利募集資金的組織。在他們之前,還排列著波蘭復國主義運動、奧地利與普魯士的自由主義運動,西班牙共和主義者的聲浪同樣不可小覷。
馬志尼沉默了,但一旁的加里波第則叼著菸斗開口道:「黑斯廷斯先生,對於我這樣在海上飄了十年的水手來說,沒有什麼困難是過不去的。要想實現我們的目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這不代表我們有什麼好畏懼的。您如果是想要從我們的嘴裡聽到什麼喪氣話,那是不可能的。水手的命運就是與大海搏鬥,在暴風雨中與驚濤駭浪和窮凶極惡的鯊魚鬥爭。您是個英國人,如果您不了解我的意思,我建議您去讀一本叫做《聖喬治旗照常升起》的。這本書是先前仲馬先生介紹給我的,現在我再推薦給您。讀完這本書以後,您就會了解什麼是男人、什麼是勇氣、什麼是水手的命運。」
亞瑟聽到這話先是一愣,旋即立馬扭頭看向大仲馬,只見這胖子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對加里波第說:「朱塞佩,亞瑟他用不著去看那本書,我忘了給你介紹了,亞瑟也算是那本書的作者之一,書中的高潮情節基本都是由他親自執筆潤色的。」
加里波第聽到這話,愕然的吸了口煙,隨後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貝似的,他先是有些尷尬,旋即又自顧自的大笑著熱情站起身歡迎亞瑟入座:「原來那本書是您寫的,我本來還想用那本書來說服您,沒想到您本人其實比我更懂得什麼是男人與水手的命運。」
亞瑟摘下帽子微笑著說道:「看到您很喜歡我的朋友硬漢卡特,這真是非常令人高興的一件事。」
方才還生疏的兩個人一下子有了共同話題,加里波第熱絡的和亞瑟討論著:「果然,埃爾德·卡特這個人物真的如仲馬先生所說,是有原型的。我聽說他這個時候正漂浮在南美洲的大海上,是一名皇家海軍的英勇戰士?」
「沒錯。」亞瑟肯定道:「先生,如果您見到埃爾德本人,一定會大吃一驚的,那將成為您這輩子畢生難忘的經歷。」
加里波第哈哈大笑道:「可惜我主要是跑地中海一線的,如果下次有機會跑南美的船,哪怕只是為了見見這位傳奇人物,我都得去。實不相瞞,就因為埃爾德·卡特,我現在對於加入海軍服役都沒有那麼反感了。」
亞瑟掏出煙盒示意加里波第嘗嘗他的菸草:「怎麼?您要加入海軍服役?」
加里波第從亞瑟那裡分了點菸絲:「您可能不知道,我出生於撒丁王國的尼斯,按照撒丁王國的法令,所有商船水手都要在四十歲以前加入海軍服役一段時間。但是您也知道的,皇家海軍的待遇不高,撒丁王國的海軍待遇就更差了。我今年雖然只有26歲,但是已經能夠獨自掌舵一艘船,做商船船長的收入可比在海軍高多了,所以我先前就一直拖著徵兵命令沒去。但是讀了《聖喬治旗高高升起》以後,我覺得去海軍鍛煉一段時間貌似也不是什麼壞事兒。」
亞瑟正要說話,可他忽然發現一旁的馬志尼神色有些不對勁。
加里波第也發現了這一點,他關切的拍了拍馬志尼的背:「兄弟,你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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