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今日的倫敦1號,阿普斯利宅邸燈火通明。
雖然在不列顛,沒有人的名字比威靈頓公爵亞瑟·韋爾斯利的名字更為響亮,但是今日參與宴會的人數卻不算太多。
或許是因為公爵邀請的人數比較少,又或者是大伙兒都在忙著在和這位因為反對議會改革法案而下台的前首相劃清界限,總而言之,與偌大宴會廳相比,參加宴會的人數稍顯冷清了。
亞瑟站在窗前觀望著被夜色染成一片漆黑的雨點,指頭大小的雨點把路邊燈光砸的搖搖晃晃。
他望著路上一個孤零零的行人邁過路燈,靴子踩在水坑裡,濺起一片泥點,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看不見盡頭的雨幕里。
紅魔鬼就站在亞瑟的身後,紅魔鬼低聲細語:「亞瑟,看見了嗎?在下雨天的時候,就連影子都會缺席。所以,如果你不想被拋棄,就請記得一直行走在陽光里。
你何必來趟這個渾水呢,你在輝格黨那邊的名望也正處於上升期,這時候與威靈頓掛上關係對伱可沒有什麼好處。倫敦警務情報局的局長職務,難道還換不來你的心嗎?」
亞瑟聽到這話,只是瞥了紅魔鬼一眼:「我只是來吃個飯而已,阿加雷斯,你又何必那麼多心?」
「是這樣嗎?」紅魔鬼挑眉道:「你要知道,你今天的行為可能會對你未來十年的經歷造成影響,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容人的肚量,尤其是對於重回闊別三十年執政位置的輝格黨。」
亞瑟只是念道:「如果只是謀求一個位置,你可以一條道走到底。但如果是想要做成一件事情,那就需要平衡好各方的關係。不列顛不是法蘭西,所以不存在哪一派下台後就會被挫骨揚灰。哪怕是在法蘭西,被挫骨揚灰的派系用不了多久也會捲土重來的,這個時間可能是十年,又或者是二十年,但絕不會因為某個人說我不喜歡,他不喜歡的東西就會消失在世界上,哪怕是上帝也不行。上帝如此憎惡魔鬼,但是阿加雷斯,你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紅魔鬼聽到這話,只是輕輕一笑:「好吧,亞瑟,既然你執意如此,我也就不勸你了。但是請注意,你可千萬不要把自己玩死了。很多人就是因為自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等到回過頭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
說來你可能不信,上帝那個老東西對人類最大的愛,就是賦予了你們這幫愚昧的蟲子平等去死的權利。不管是最虔誠的信徒,還是最離經叛道的無神論者,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這非常的公平。」
語罷,紅魔鬼便化成了一汪泡影,消失在了大廳里。
等到亞瑟回過神來時,低頭才發現自己握在手裡的紅酒杯已經不見了。
他搖頭道:「說了半天,還不是為了騙點吃的?統帥三十一個惡魔軍團的地獄公爵也就只有這麼點出息了。」
亞瑟話音剛落,一直在餐桌旁打量著供各位賓客充飢解悶的餐前甜點的大仲馬也繞了回來。
而陪伴在大仲馬身邊的則是手上纏著紗布、幾天前還打算陰謀綁架大仲馬回國的維多克。
維多克領著大仲馬來到亞瑟身邊,壓低嗓音開口道:「走吧,我已經提前同塔列朗先生知會過了,他願意見一見你們。」
亞瑟點了點頭,他與維多克一邊相伴行著,一邊詢問著:「一會兒有沒有什麼要注意的?」
維多克想了想,開口道:「塔列朗先生平時還是挺隨和的,但是唯獨有一點,他不喜歡別人提到他那條瘸腿。不過你就算提了,只要不是運用富有攻擊性的言語,而是以開玩笑的語氣打趣,塔列朗先生通常也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大仲馬聞言撇嘴道:「我估計路易十六、羅伯斯庇爾、拿破崙、路易十八他們當年都是這麼認為的。」
維多克站在娛樂室的門外,一手握著門把手,一手拍了拍大仲馬的肩膀:「行了,亞歷山大,一群死人罷了,談他們做什麼?但是你得明白,塔列朗先生現在還活著。而且我必須得說句公道話,你是個年輕人,所以你並沒有經歷過那個年代,同你提到的這幾個人相比,塔列朗先生明顯好相處多了。」
語罷,維多克便敲了敲門,隨後推門進去介紹道:「閣下,仲馬先生和黑斯廷斯先生前來拜訪。」
亞瑟站在門口向裡面觀望,他本以為這幫縱橫歐洲的大人物肯定是在端著紅酒杯談些什麼不得了的大事,然而娛樂室里的景象卻讓他感覺有些摸不著頭腦。
他只看見幾個老頭兒圍坐在牌桌前打著撲克,如果不是他們身上的衣裝服飾各個一頂一的華貴,換上老頭衫簡直和上輩子在公園見到的下棋老頭沒什麼兩樣。
塔列朗抬起頭看了眼,隨後甩出一張J,開口道:「進來坐吧,只是取消一張通緝令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誰年輕的時候還沒被政府通緝過呢?維多克,我和你不是也一樣嗎?」
維多克聽到這話,尷尬的老臉一紅,他糾正道:「閣下,我早就改邪歸正了,我現在是一名法蘭西的良好公民。」
塔列朗一邊打量著牌桌,一邊開口道:「良好公民可干不好警察的工作,更別提保安部了。」
維多克聽得滿臉是汗,他恭維道:「閣下,我不是您這樣有智慧的人,所以您還是別為難我了,你和仲馬先生以及黑斯廷斯先生慢慢聊。」
語罷,維多克便輕輕將門帶上,然後跑到外面抽菸去了。
塔列朗失去了一個目標,很快便將視線轉移到了大仲馬的身上。
他拍了拍身旁空著的凳子道:「坐下吧,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身體好,但是大可不必在我這個老頭子面前炫耀。」
大仲馬看起來有些執拗,雖然他答應了亞瑟要和塔列朗好好談談,但是臨到跟前了,心裡的疙瘩卻怎麼也放不下。
畢竟法蘭西共和國的崩塌,少不了塔列朗的一份功勞。
當然了,與之相應的,拿破崙的敗亡也一樣。
亞瑟看他這副模樣,只是搖了搖頭,隨後將自己的這位朋友按在了板凳上坐好,他無奈笑道:「閣下,您別見怪,法蘭西共和主義者嘛,您應該知道的。」
塔列朗聞言只是笑了笑:「沒什麼,亞歷山大這做派簡直跟他父親一樣。不過我得說一句,亞歷山大,我不喜歡你父親,但是我暫時還不討厭你。」
大仲馬本來不想和塔列朗說話,可聽到這裡,他忍不住轉過頭來問道:「為什麼?」
塔列朗又打出一對5:「我向來認為不能信任一個在30歲前不是共和分子的人,也不應該信任一個在30歲以後仍然是共和分子的人。你現在屬於前者,而你的父親屬於後者。」
亞歷山大回味著這句話,他問道:「這這又是為什麼?」
亞瑟聞言,只是開口替塔列朗補充道:「因為在三十歲之前不是共和分子的人沒有良心,而在三十歲之後卻依然是共和分子的人則沒有腦子。」
塔列朗聞言,止不住哈哈大笑,他衝著牌桌上的老朋友們開口道:「看嘛,我就說了,良好公民是當不好警察的。」
大仲馬聽到這話,忍不住皺眉衝著亞瑟問道:「那你有良心嗎?」
亞瑟聽到這話,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只是冷靜回擊道:「亞歷山大,釣魚執法是我的活兒。你想加入蘇格蘭場嗎?」
塔列朗被他倆逗得連手裡的撲克都放下了,他開口道:「本來維多克和我說他在蘇格蘭場發現了一個人才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起的是富歇那個既沒有良心也沒有感情的混蛋,但是現在看來,你和富歇簡直一點都不一樣。
如果換作是富歇的話,估計早就把亞歷山大這個胖小子綁了同我們私下交易了。不過不像富歇也挺好的,畢竟不列顛和法蘭西的情況不一樣,說不定你這樣的傢伙在這裡混的能比他更好。」
一旁的朋友們聞言起鬨道:「年輕人,你今天的運氣可真不錯啊!咱們的塔列朗先生截止到目前為止,預言的成功率可是百分之一百,他說拿破崙要垮台,拿破崙就垮台了,他說羅伯斯庇爾成不了事,果然羅伯斯庇爾就掉了腦袋。塔列朗,你年輕的時候做過主教,這些事情是不是上帝告訴你的?」
塔列朗聞言也打趣道:「當然了,就是上帝告訴我的。你們可能不知道,當年他們選我當教長的時候,我就警告過他們:你們遲早會後悔的!那時候大伙兒都以為我是在嚇唬他們,現在他們可知道厲害了。」
朋友們聞言也調笑道:「是嗎?那你和上帝說話的時候,用的是什麼語言呢?」
塔列朗哈哈大笑道:「當然是西班牙語了。你們難道不記得查理五世的那句話了嗎?和上帝交流我說西班牙語,和女人說義大利語,和男人說法語,和我的馬說德語。」
亞瑟聞言,又補充道:「和魔鬼交流就沒那麼麻煩,不管是英語、法語還是德語,您只要說人話就好。」
亞瑟這句話剛一出口,頓時又引起了哄堂大笑。
雖然亞瑟也不知道這群人為什麼要笑,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已,然而卻總是被人當成了玩笑。
靠在娛樂室牌桌上吃糖豆的阿加雷斯聽到這話,只是開口道:「你不說人話其實也行,我和猴子照樣能交流。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願意承認自己是猴子的話。」
亞瑟瞥了他一眼,正想說話呢,坐在他身邊的大仲馬終於憋不住了。
他開口道:「我想問一個問題。」
塔列朗挑眉道:「說吧,我既然願意見你,就不怕和你談問題。我這輩子到處都是問題,也不多你這一個問題了。不過,我猜你要問的無非就是那幾個,我為什麼要出賣拿破崙,或者是我為什麼反叛共和國?這些事情,我其實嘴巴都說的要起皮了,你是打算問哪一個?」
「如果您願意回答的話,我兩個都願意聽聽。」
塔列朗一隻手架在牌桌上嘆了口氣:「本來今天宴會,我還想說點開心的。但是你既然執意要聽,那我就告訴你吧。
關於共和國,我在1792年就已經表述過了——舊的君主信仰崩潰了,但新的自由理念卻未被廣泛接受,我看到法國將會陷入一片血海之中,那是一個沒有公正,只有暴力的野獸時代。
事實也證明了我的看法,我可以很嚴肅的對你說,你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是因為坐在你面前的是塔列朗。如果現在坐在這兒的是羅伯斯庇爾,你的腦袋這時候已經搬家了。」
大仲馬皺眉道:「我是個共和主義者。」
「喔,是嗎?」
塔列朗笑道:「丹東、馬拉、布里索、埃貝爾、德穆蘭等等,這些人全都是共和主義者,乃至於羅伯斯庇爾本人,也被送上了斷頭台。你不喜歡我,是因為我反對他們這麼胡亂殺人嗎?」
大仲馬聽到這話,憋了半天,終於開口道:「我覺得以您的能力,或許可以糾正他們。」
塔列朗只是搖頭:「或許你還是太高估我了,我向來覺得當作出抉擇、站在一方的時候,首先要明白適合我們的這一方是否足以讓我們取得勝利,沒有這樣的保證,參與進去就是發瘋。而那個時候,很顯然大伙兒都在發瘋,無論你參與進哪一方都是在自取滅亡。」
「所以這就是你在那段時間跑到國外的原因?」
「當然。」
「那後來你背叛拿破崙又怎麼解釋?」
塔列朗聽到這話,只是開口道:「我沒有背叛拿破崙,而是拿破崙背叛了法蘭西,我警告過他不要發起對俄羅斯的遠征,但是他卻執意要這麼做,把整個法蘭西民族帶向滅亡。既然如此,我提前給法蘭西的全體民眾找好後路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拿破崙給法國留下了成群的孤兒、寡婦,崩潰的國家財政,凋敝的國內經濟,而我至少在維也納會議上替法蘭西爭取到了不割地、不賠款、不歸還之前掠奪來戰利品的投降條件。我本來是不想這麼向人邀功的,但是亞歷山大,如果你非要說拿破崙給法蘭西帶來多大的利益,我不同意。
但你是個年輕人,所以我不怪你,因為你沒有經歷過那個動盪時期。過去這半個世紀,聲稱能夠拯救法蘭西的人我見過太多了。但是他們最終為法蘭西帶來了什麼,你真的有認真思考過嗎?
那三十年,到處都充斥著反覆無常,到處都是名目繁多的道義,然而那些道義背後卻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殘酷殺戮生涯。餓死的民眾沒人管,陣亡的士兵家屬領不到撫恤金,城市的街道上長滿了野草,總是打仗卻沒有人真正勝利。
那三十年,法國總是被各種人以各種理由拯救,我早已經習慣了。但是好在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不過,亞歷山大,接下來你的這句話很重要,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你難道打算告訴我,你準備要成為下一個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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