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刺可在外面?」
「奴在。」
尚家宰的啞奴剛走到帳門,君上的聲音亦從賬內傳了出來。
和其他仆臣的自稱不同,王刺縱被君上擢升為武士,在君上面前,仍然習慣用為奴時的奴稱。
「你也一併進帳來吧。」
「喏。」
啞奴揭帳的動作微頓,並沒有回頭,更沒有向王刺禮讓,帶著一身雨水先行入帳。
王刺倒也不以為意,只是他隨後進帳,剛向君上行完禮,便覺得主帳內的氣氛和預料當中的截然不同。
主君和家宰在帳內議事,旁人均不能離帳過近,王刺剛才人在數丈之外戒備,莫說沒有聽聞到多少帳內動靜,便是當真聽到了,他也會避得更遠。
先前帳內尚家宰下令啞奴進帳的那一聲怪喝,已經足讓王刺奇怪,現在進帳看到尚家宰口角染血,向著君上一臉猙獰,王刺心中驚駭,繼而想起君上丟給冉大夫,卻向他示警的血帕。
便如摔杯為號一般,血帕者,殺也。
他本以為是冉大夫。
難道……
正是因為要等待君上的明確指示,他方才才會帶卒留在帳外,而不是去處理蒙氏卒的警訊。
「外面情況如何了?」
尚家宰陰測測的聲音在帳內響起,王刺壓著心如走馬的各種思緒,正要回答的時候,卻發現尚家宰並不是在問他。
「帳外有一行人數的狼牙卒,蒙氏卒依照你的指示已在應變,冉赴帶著污妖邑卒現在正在搜索周邊,想來不用多久,他便會回來向你匯報,由你來告知君上。」
說話的人是本不能說話的啞奴,而這個聲音……
「田集!」王刺失聲驚叫。
「王旅帥。」
以尚喜的奴僕身份一直從殷邑來到北鄙的田集,穿著隸人的褐衣,手持他的青銅劍,帶著許多的戲謔,偏首給了王刺這個昔日同僚一個輕瞥。隨後,他向殷水流行禮,姿態輕浮不已。
「自殷邑而來一路陪伴君上多日,今日始能向君上見禮,望君上莫怪。」
只是入帳聽尚喜如此一問,他便知道他期待多日的最後時刻終於到來,此時再看著這個昔日高高在上的主君,便如在看著陷入淤泥的傷獸,任他生死予奪。
「難得你易主另尋富貴之後,還能對本君如此有心,田中士。」
殷水流對這個叛主的陰毒劍客微微頷首,沒有尚喜想像當中的半點驚慌,仍是那副雍容。
這是他養的一條狗,現在會咬主人了。
田集的出現在殷水流的預料當中,此刻持劍入帳卻在預料之外。
有些棘手,他目前現在確實不是田集的敵手,不過田集對他而言,實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連對方的致命處都知曉。
饒有興致的在田集的面容上打量。
田集潛伏在營地里的易容術,並非是殷水流在其他位面見過的人皮面具,而僅是這個主世界的妝術。
因位面不同,各位面的天地萬物也有所不同,這方世界的妝術雖然不如人皮面具神奇,卻也能使人面貌大變,只是做不到全無紕漏,仍然有原貌的痕跡可尋。
田集這個妝容的紕漏在殷水流眼裡看來,便不只是一點兩點,讓他仔細看完後大搖其頭道:「豐恬為田中士做的這個妝術,水準遠不及冉赴,枉費燕泉君重幣招攬之,若非田中士有尚家宰掩護,只怕在本君營中瞞不過幾日。」
這方世界的妝術因製作材料所在地在妃鄭、妃衛兩國,加以鄭衛之風歷來不堪,君主以及卿大夫之家時常有斷袖分桃、各類角色扮演的戲碼,故而從不乏鑽研此道的阿諛奉承之輩,尤其鄭衛兩國承襲的是妃姓的刺殺之學,偽裝易容尤其重要,一名造詣精湛的大妝師,地位十分超然。
殷茂全門下的雞鳴狗盜之輩中有豐恬這個擅長此道的妃鄭人,而殷水流門下亦有冉赴這個同樣妝藝不凡的馬屁流高手妃衛人。
「君上還有閒心去關心這些和當前不相干的事情麼?」
王刺戒備地在帳內拔劍。
田集去看王刺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他握劍的左手手背上起了許多青筋,臉上的表情也多有扭曲。
殷水流尋尋常常的一個稱謂,對他而言,便宛如一根刺,直刺入他心裡。
田中士。
這是殷水流賜予他的爵位。
若是尋常人定然會對主君的封賞感恩戴德,田集一開始也是如此。
狼牙卒前三甲,次甲白起爵為下大夫,為家司馬,執掌軍事,三甲王刺爵為上士,為狼牙卒旅帥,而他這個首甲卻在中士爵位上再不能寸進,只是區區一名掾吏,雖然有油水可撈,卻遠離污妖君的權利中心,致以他行事愈發偏激,每逢殺人必梟首刻字。
他不服。
他是國人,而王刺是隸人,扶搖直上的白起更是奴市上的贏秦俘虜。
污妖君打破商殷舊制,仗著先王寵溺,破格提拔這些人也就罷了,怎可以如此厚此薄彼。
「仆臣記得君上曾經和仆臣說過成王敗寇之語,只怕君上當時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會淪為敗寇,性命危若朝露,全懸於仆臣之手?」
田集說到「懸」字的時候青銅劍猛然出鞘。
目標不是殷水流,而是王刺。
「於」字剛落,田集手裡的青銅劍已激起帳內冷冽的劍刃之風,待到「仆臣」兩字,青銅劍已臨近王刺面前,劍勢之疾就如帳外的風吹雨打去,尤其劍尖破空發出嗤嗤異響,劍影在燭火的照耀里竟使人升起山河巍巍之感,形如高山仰止,卻當頭鎮來。
王刺已有許久沒有和田集交手,上一次和田集比試還是切磋,而現在則是生死對決。
這一劍不是田集的家傳劍術,亦非君上昔年所授。
縱然早有防備,王刺仍然神情微變。
這劍術是……
田集口裡「之」字伴著「叮」地聲響,王刺手中的青銅劍險些脫手,腳步往後連退幾步方才止住,右頸浮出一條血線,鮮血正泊泊而流。
田集最後的「手」字說完,交手剛好結束,他和王刺之間,一劍已見高下。王刺在田集面前,比之往昔切磋時更為不如,若非王刺在緊要關頭,勉力以劍身撥開他的劍尖入刺,他這一劍早已經帶走王刺的性命。
口裡發出喋喋怪笑。
田集並沒有對王刺乘勢追擊,而是將手裡染血的青銅劍直指殷水流。
「生死之地,君上平素最為寵信的白起大夫現在何處?至於王旅帥,對君上亦是愛莫能助,等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仆臣做出大不逆的弒主之舉。此情此景,仆臣這個昔日為君上所棄的臣下,卻成了可主宰君上生死之人,君上可有什麼想說的?」
「田集!」
君上為逆賊以劍鋒所指,王刺羞憤之餘,自恨修為不及田集,悍不畏死地染血沖前護主。
殷水流寬袖伸前,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燕泉君為一己之私,違背我商殷血脈傳承之規,竟把這門我殷氏秘不外傳的《鎮山河》訣要私授予你,實在讓本君驚嘆他的膽大手段。你有這門列侯級訣要傍身,加以天脈已通,弒君之後,天下大可去得,田中士。」
殷水流往後幾步,似是怯弱。
田集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是這副模樣的污妖君仍是讓他發出幾聲得意的獰笑。
他違背委摯之誓,做出背主的行為,在商殷人人唾棄,必不可留,而正是這門唯有殷氏世代王子才能修煉的《鎮山河》訣要使他做出最後的如此決定。
「污妖素來詭詐,你快些行事,將他手裡的解藥拿來給我……」
不同于田集的得意忘形,尚喜侍奉殷水流多年,知曉殷水流的心性,加之剛被殷水流坑到如此地步,心裡著實失了點分寸,為防遲則生變,忙在旁出聲催促。
「尚家宰何必著急?」
田集陰測測地回了一聲,他對殷水流如何識破尚喜,並將尚喜坑害到如此地步的過程全無興趣,他只相信他手裡的青銅劍。
闔營上下,除了尚喜,沒有一人是他的敵手,外面那一行人數的狼牙卒,縱使他們結成戰陣,也攔不住他,何況營地里還有蒙氏卒。
「我還有話要問污妖。」
這是田集弒君前的最大執念,而且叛君易,親手弒君實難,他相信尚喜和他一樣,處在他這個位置,也會盤算著制住污妖,然後讓蒙氏為之代勞,實因親手弒君者為天地所不容的觀念在商殷太過深入人心。
尚喜難掩眼中陰鷙,殷水流則伸袖示意道:「田中士請問。」
又聞殷水流對他的爵稱,田集眼角微微抽搐,竭力讓他的聲音徐徐道來:「當日狼牙卒中仆臣為第一,君上卻厚彼輩而薄此,仆臣在殷邑時便一直想問,直到今日才有機會問出口,倘若君上以仆臣為司馬大夫,今日怎會淪到如此地步,仆臣怎地都會護著君上逃到贏秦或是宗周。」
對田集的這番話,率先有反應的是尚喜,他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殷水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尚喜的反應,對田集搖頭嘆息道:「不,你不會。」
田集冷聲問道:「為何?」
殷水流指著尚喜道:「本君有田中士所不能理解的脈知衍外之力,這個能力本君無法在外人面前解釋,不過田中士可以讓尚家宰來告訴你一個本君不用你的原由。」
「務中污妖挑撥之計。」
見田集鷹視狼顧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尚喜縱然心裡再惱怒,亦不得好言相勸道。
田集並不理會,沉聲道:「說。」
尚喜面上露出怒其不聽的惱怒,恨聲道:「為商殷所不容的弒主都敢做下,你還問這些做什麼?要我告訴你什麼?你自己背著污妖做的事情你自己不清楚?自景王十八年起,你屢次私改賬目貪墨玉幣,有多次數目甚巨,我曾向污妖諫言將你革職查辦,因你這種人見幣眼開,狼牙卒中天資第一亦不可重用……」
田集的猙獰僵在臉上。
殷水流對尚喜說了一聲不要激動,渾然不像一個深陷死局者,轉而對田集說道:「本君治家甚嚴,以尚家宰向本君提供的罪證,足能將田中士五馬分屍,田中士可知本君為何多次放過你麼?」
田家冷哼一聲,旋即便恢復這又如何的神情,只是有明顯的惱羞成怒可見。
殷水流不急著解釋,示意王刺先把頸脖上的傷口稍做包紮,這才使出他臨時起意的殺人之計,道:「以你新學的《鎮山河》再和王刺比試,你勝過他,本君不止會告訴你原因,更稽首在你面前向你行禮,因為本君不用你的原因,除了尚家宰說的這一點外,還有一點便是你的武勇之心,待到了生死之間的對決,你不止不如白起,更不如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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