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們另擇時機,請林狀元宴飲,再論詩詞如何?好像……確實有些不太合適。」有人低聲說道。
郭冕氣的臉色發青,一場熱鬧便這麼被攪合了。郭旭這麼一發話,自己固然不會搭理他,但場面上這些人必然是有顧忌的。他們可不敢得罪郭旭,畢竟他是皇子,而且有個當宰相的外祖父。
宴席上的氣氛變得有些僵硬,就連郭冰父子也有些尷尬。兩位皇子鬧彆扭,他們可不會在明里去幫誰,他們還沒蠢到這種地步。雖然他們的傾向性是很明顯的,別的不說,光憑郭旭是梅妃之子,呂中天的外孫,郭冰便絕對不會對郭旭有好感了。
「這樣吧,晉王和諸位賓朋既然有雅興,你們也是來祝賀在下和郡主新婚之喜的,在下自然要有些誠意答謝便是。歌女什麼的便不必請了,詩詞什麼的也不要作了,以後機會有的是。今日在下代表岳丈和大舅哥,也代表我的夫人,為諸位賓朋高歌一曲。這也是我自己寫的詞作,譜的曲子。算作答謝諸位賓朋的厚意,你們看如何?」林覺打破了尷尬的氣氛,起身拱手笑道。
「哦?」眾人驚愕的看向林覺,驚訝不已。
不少心思細密之人心中暗自稱讚。這位林狀元果然是個人物,他這麼做既讓晉王下台,也遂了淮王的意,可謂是左右逢源之舉。當今士林本就有吟唱之風,名士譜曲自唱更是風雅之舉,他這麼做既不跌身份,又避免讓歌女來唱,弄得場面混亂尷尬要好的多。
林覺的提議迅速得到了響應,郭冕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既能欣賞到你的詞作,又可親耳聽到你的新曲。那可是大飽耳福了。」
林覺笑道:「但願你們別被嚇怕了才好。大舅哥,著衛士們刀劍出鞘預備著。」
郭昆愕然道:「那是為何?」
林覺笑道:「防止把狼召來啊。」
郭昆尚未反應過來,全場已經轟然大笑起來。郭昆領會了意思,也是哈哈大笑不已。
林覺走到水榭門口,對一名婢女吩咐道:「去請郡主來一趟。」
那婢女忙匆匆而去,不多時,九曲廊橋之上,郭採薇的身影款款而來。作為女眷,郭採薇並不參與男人的酒席。此刻現身,不少客人主動起身迴避。
「諸位,不必迴避了,禮在心中,何拘於外。」林覺笑道。
眾人這才歸坐。其實大周雖禮節甚嚴,但很多繁文縟節已經只存於條文之中,現實中並不太在意。譬如男女之防,在尋常百姓之家早已不甚嚴格。街頭上早就紅男綠女混雜一處行走說話嬉笑言談比比皆是,也無人追究。只官宦富貴之家還保持著這樣的規矩,但也大多限於未婚女眷不可見外人。成了婚之後,自然也寬鬆多了。況且小郡主來時臉罩薄紗,這其實已經夠了,只要她家人自己不怪罪,根本算不得什麼。
「夫君,叫我來何事?」林覺迎上前去時,小郡主笑問道。
林覺道:「我想請娘子為我撫琴,我要為賓朋們唱一曲。」、
小郡主訝異道:「莫不是夫君又喝多了?」
林覺苦笑著將適才的情形說了一遍。小郡主笑道:「原來如此,夫君有心了。唱什麼呢?夫君還會唱曲麼?我還是第一次知道。」
林覺嗔目道:「你忘了,前年在杭州時,我常去王府和你聊天,那時你喜歡學劇目唱詞時,我曾教你一首曲子的。」
小郡主愣了愣,張口道:「哦,原來是那一首,你要唱那一首麼?」
林覺點頭道:「我只會那一首,只能獻醜了。我不會撫琴,那曲子不還是你配的琴曲麼?所以當世只有你一人能為我撫琴了。」
小郡主微笑點頭道:「夫君有命,妾敢不盡力,便讓我夫妻為賓朋唱一曲便是。」
賓朋們或坐或立,饒有興致的等待著林覺演唱。說實話,這當中有不少人其實是抱著一種看熱鬧的心態,他們對此並不期待,只是覺得有趣而已。若是林狀元唱的不好,倒是得了一個私底下的談資。
郭採薇端坐琴案前,水袖輕揚,青蔥般的手指搭在了琴弦之上,臻首輕頷,靜靜等待。林覺則站在她的身旁,一手握著一隻木魚,一手握著一隻木槌。這場面讓人費解,樂器之中,可沒有木魚這樣東西。除非林覺要念經還差不多。
『篤篤篤』林覺輕敲三下木魚,水榭中頓時雅雀無聲。但見郭採薇纖指輪轉,琴音在不經意間驟然而起,如珠玉落盤,粲然有聲,翻覆迴轉,動聽之極。座上賓朋盡皆露出愜意的笑容來,王府貴女果然才藝不凡,看起來必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這其實也不稀奇,王府郡主,張大的過程中必是嚴加教誨,名師無數。琴棋書畫這些都是富家小姐成年過程中最基本的訓練,只是很多人枉費了資源,並不能學的精通罷了。很顯然,小郡主並沒有荒廢,起碼琴藝是合格的。
就在眾人點頭享受這悅耳的琴曲之音時,忽聞曲調大變,節奏突變,琴音從悠長婉轉在眨眼之間變的急促而黯啞。琴弦在郭採薇跳躍的手指間發出錚錚逆變之音,嘈嘈雜雜,襲人耳膜。
賓朋們變了臉色,嗔目欲辨原委時,就聽林覺開口而歌。
「笑你我枉花光心計
愛競逐鏡花那美麗
怕幸運會轉眼遠逝
為貪嗔喜惡怒著迷
責你我太貪功戀勢
怪大地眾生太美麗
悔舊日太執信約誓
為悲歡哀怨妒著迷
啊 捨不得璀燦俗世
啊 躲不開痴戀的欣慰
啊 找不到色相代替
啊 參一生參不透這條難題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
貪歡一刻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彷徨
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
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
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
天闊闊雪漫漫共誰同航
這沙滾滾水皺皺笑著浪蕩
貪歡一晌偏教那女兒情長埋葬」
琴音急促如暴雨落在荷葉之上,激烈而兇猛,迅捷的讓人耳朵都無暇細辨每一個音符。然而似乎每一個音都清晰的落入耳中,一個也沒有漏掉。而林覺的歌唱也猶似綿延不斷,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口中蹦出,鏗鏘有力,慨然有聲,一字一句間緊密連接,讓人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歌曲的音調是陌生的,是座上眾人從未聽過的,這已經毫無疑問。更怪異的是曲詞,既非詩,也非詞,而是一種全新的格律,但卻毫無違和之感。
第一遍唱罷時,眾賓客還沒咂摸出滋味來,只驚詫於曲詞的怪異。但當林覺唱起第二遍時,許多人開始凝神細聽曲詞,一時間墮入其中,思緒萬千驚愕不已。
……
「笑你我枉費心機去追求世間的種種美麗,得到以後,又患得患失,總是怕幸運會稍縱即逝,為世間的貪嗔痴所著迷。」
「開始責怪你與我太貪戀世間的功名與權勢,卻又狡辯說不能怪我去貪功戀勢,而是因為世間上的眾生太過美麗,可卻有時候後悔當初也曾信誓旦旦去愛,為悲歡哀怨妒不能自拔。」
「那些經書,讓我覺的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卻又割捨不下璀璨奪目的紅塵生活。因為在作者生活中,某些人或者事,讓作者陷入不能自拔的愛戀之中,它們給作者帶來了欣喜和安慰。如果一切色相都是鏡花水月,那麼內心掙扎地留在這花花世界,又該拿什麼色相來安慰這顆寂寞不安的心,啊,這種矛盾心裡該怎麼辦,又在向目標前進的過程中,面對困難,從來沒有改變自己的志向,所以也不曾彷徨,也不曾絕望。」
「但是酒色卻偏偏讓我痴狂,酒色啊,憑我的兩眼與一雙臂膀,甚至是百隻臂膀也防不住你啊。」
「於是覺得以後的路一個人走,是不是太過孤單呢?一路上,長天寬闊無限,飛雪漫漫,誰能與我一起?看到那些沙子與水都是有說有笑,好似一對浪蕩的戀人,那世人都愛貪歡,並樂在其中,又會是怎麼的結果呢?」
「該怎麼平衡自己的內心呢?參一生也參不透這條難題。」
……
當林覺將最後一句唱完,目光和郭採薇相遇。郭採薇看到林覺的目光中隱隱有淚,知道夫君是動了情了。郭採薇自己也感受頗深,心神激盪。
這首曲子當初是林覺教給自己的,那時候林覺剛剛得知方浣秋的死訊,情緒正在極度的低落之中。林覺唱出這首曲子,並解釋了歌詞。小郡主甚為感動,於是為此曲配了琴譜。
現在,在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風雨雨之後,重新聽唱起這首歌來,郭採薇的感受更深。但她知道,夫君的感受比自己還刻骨銘心。
林覺對她無話不談,林家那狡詐和壓迫,方浣秋的病痛與愛戀。龜山島上的兇險和陰謀,高慕青的苦難和驕傲。大海中的孤島迷途,桃花島上的浴血搏殺,伏牛山中的重生和自豪。以及,林家兩代家主更替的陰謀,隱藏在暗影中的雙面之人林柯的死亡之夜,林中小屋那甜蜜而心悸的一夜,爹爹和父兄對林覺百般的刁難和利用。這便是短短三年時間,夫君所經歷的一切。
有多少人能目睹了如此的黑暗和陰謀詭計,生死和情感的糾纏,誤解和欺騙,謊言和愛慕之後,還能依舊陽光燦爛的在人前站立。依舊能寫出絕妙詩文,力奪魁首。依舊能笑眯眯的一步步的走了過來,那是需要多麼強大的內心。而且,郭採薇隱隱感覺到,這些並非是夫君所經歷的全部。在和林覺的交談過程中,郭採薇明顯感覺到林覺有很多事並沒有告訴自己。郭採薇也不敢問,因為她知道,那些必是她難以承受的最深的黑暗。
重新聽林覺唱起這首歌來,郭採薇更加深刻的理解的歌中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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