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縣,南臨渭水,去咸陽一百里,去長安一百七十里。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從區劃的意義上講,武功縣,與渭南、涇陽、咸陽、奉天這些名字如雷貫耳的地方,等級相同,都是大唐帝國京兆府治下的京畿屬縣。
皇甫珩和瓊達乞率領吐蕃軍,離開奉天城來到武功,剛剛準備在東邊的空曠之地準備紮營,武功縣令就帶著主簿和各曹前來勞軍。
這頗有些出乎吐蕃主將瓊達乞的意料。他本以為,中原唐人,對吐蕃兵士,即使明知乃為助朝廷平叛而來,也不會有好臉色。沒想到,在奉天時,那個以前與吐蕃猛將論莽羅打過惡仗的武將渾瑊,就態度親善,眼下到了武功縣,人還沒下馬,當地這些文吏又滿臉堆笑地出現了。
瓊達乞離開吐蕃前,母親還抹著眼淚擔憂他一去不回,現今看來,還真如文成公主的時代那樣,中原竟像吐蕃人的舅家……
然而皇甫珩第一眼看到民夫們用騾子馱來的食餉,即知並非來自鄉里人家。
那麥粉做成的圓餅,齊齊整整地以藤繩穿就,顯見得是軍中備糧的手法。
皇甫珩正要詢問同為唐將的白崇文,只見那武功縣令蔡知言,已恭恭敬敬地上得前來,衝著面前這排上官上將唱禮。
唐將皇甫珩、唐將白崇文,蕃將瓊達乞,蕃使論力徐,監軍翟文秀……
蔡縣令真是不容易,一個個大揖作過來,那臉都快笑僵了。
帝國定邦百餘年來,人人皆知,「縣令治國」,要不怎地當年玄宗大搞吏治,是從在御殿之上考核二百餘名新授縣令開始的呢。須知如今聖上晝夜離不開的內相,陸贄陸學士,也是從華州鄭縣縣尉做起的。
京畿諸縣,天子腳下,縣令們一個個都是人精,蔡縣令亦不例外。他笑眼一掃,便知當中騎在河西戰馬上那相貌堂堂的年輕唐將,皇甫中丞,無心與自己應酬,直盯著自己身後的輜重,銳利的目光中滿是警惕。
蔡縣令於是又上前一步,卻不是對著皇甫珩,而是面向中使監軍翟文秀,半哭半笑、表情生動道「中貴人,下官前來告罪,去歲京畿有蝗災,小縣方數十里,就沒打上幾顆粟子兒,入秋時分都給京兆尹派人來收去。數日前,下官得知有勤王大軍要駐於武功縣,正為縣內無勞軍之糧而愁得夜不能寐,東邊扼守藍田七盤山的尚可孤將軍,竟命人送來這許多粟餅麥飯,真如旱地忽遇甘霖,大解燃眉之急!」
翟文秀聞言,本就白淨和氣的臉上,更浮現出一絲欣然,細著一條嗓子道「多得聖主看重,本使也是個差事繁忙之人,自去歲天子播遷奉天后,沒少往各軍帳下跑,莫說那明明合軍卻互相傾軋的,就算是奉天城中守軍,因了軍號不同,彼此營下的小卒強搶對方冬衣和吃食的,也時有發生。直到見了今日這場面,方算得真正明白了,這偌大京畿,誰才是真正盼著快些收復長安的神策良將!」
他說得聲情並茂,又渾無顧忌地對李晟等人的含沙射影,連素來習慣了逢迎奉承、方才演起戲來也堪稱賣力的蔡縣令,都甘拜下風。
皇甫珩方才在馬上,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白崇文,見他面上微有得色,已隱約猜到,送來糧餉的,乃白崇文的老上司、神策軍中另一支重要力量的統帥——尚可孤。
此刻見蔡縣令和翟文秀一唱一和,皇甫珩最是厭憎這般拿情做戲的宦海寒暄,但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這一窩子唐人已結成盟約,給吐蕃人好吃好喝的,乃是為了日後所用,皇甫珩也就強作笑顏,附和著翟文秀。
一旁馬上的白崇文,輕聲而簡略地向皇甫珩進一步解釋道「中丞,大曆年間,尚將軍就領了三千神策軍,在扶風、武功一帶戍守十餘年,是以對此地情形頗為熟悉。武功向來多旱災、蝗災,鄉里不裕,尚將軍提前給咱們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中丞只管想著後頭領兵之事,即可。」
皇甫珩朝他點點頭。
而吐蕃這邊,論力徐也比瓊達乞更留了個心眼。平涼拔營之際,他們就大致聽過唐人監軍翟文秀的意思,知道選擇武功,是為了與一位叫尚可孤的將軍,從西南、東南方向形成夾擊之勢,進軍長安。
只是,前有渾瑊,後有尚可孤,都覬覦中原土地上唯一的一支異族鐵騎。他們二人,一個是直接衛戍天子的金吾衛將軍,一個是天子嫡系、用於牽制各地藩鎮的神策軍將軍,都不是皇甫珩的資歷能鎮得住的。
論力徐這般熟諳大唐的吐蕃人,怎會不敏感地意識到,在即將到來的收復長安之戰中,或許這支兩萬人的吐蕃軍,會遇到比衝鋒陷陣、攻城入巷還要複雜的挑戰。
偏偏瓊達乞和皇甫珩,實則都不是多麼精明之人。論力徐嘆道。
時令已入五月。
對於習慣了高原稀薄幹燥空氣的軀體來講,初夏關中特有的溫熱濕意,反而成了一種弄巧成拙的獻媚。吐蕃軍安營紮寨後,雖然前日剛吃了奉天城的烤肥羊,今日又領到了具有中原特色的麥餅,軍士們卻似乎仍然不像剛進蕭關時那般精神氣十足。
到了傍晚,白日裡的昏醉煩躁散去些,武功縣北郊的曠野上,吐蕃人才紛紛從帳中鑽出來,在涼爽的晚風中,和皇甫珩麾下的唐人軍士們比賽蹴鞠,消磨掉大戰前短暫的平靜時光。
瓊達乞在這時候,是個平易的上將。他脫了甲袍,卸了胸章,一身短打,和普通軍士們戲成一片,腳法靈活,還常常引來喝彩。
皇甫珩遠遠地看著,心中覺得,這個吐蕃貴族,雖然聽起來有不少侍妾,孩子也生了一堆,可人品性情著實不錯,給阿眉做駙馬,倒也不算太委屈了阿眉。
他看了一會兒,見天光仍亮,便翻身上馬,叫上兩名親隨,往營北的鳳崗馳去。
那是武功縣最出名的一處古蹟——蘇武墓。
漢代那位著名的持節不降的臣子典範,十九年後從匈奴歸來,雖得到了漢昭帝的授高官、賜錢地,自己的長子卻在其後因參與上官桀、燕王劉旦謀反而被處死。直到八十高齡時,漢宣帝問起左右,才知道蘇武被扣匈奴時,曾與匈奴婦人生有一子蘇通國。漢宣帝命人用錢帛將蘇通國贖回長安,蘇武才算有子嗣可為其送終、料理後事。
皇甫珩幼年喪父,經史的教養皆來自他出身長安官家閨秀的母親。母親常與他說起前朝忠良賢臣,但凡在京郊有墓冢、可訪古憑弔的,也無遺漏。皇甫珩到了武功,忽然就憶起,母親提過,此處乃蘇公埋骨之處。母親年少為西京閨秀時,曾與友人造訪過蘇武墓,皇甫珩因而決定來看看。
皇甫珩馳到鳳崗之上,卻見那個孤零零的墓冢前,赫然已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
阿眉。
「蘇公的故事,誰人不知。他既是杜陵人,我猜應是葬在京畿諸縣中,今日聽那蔡縣令說起,方知竟就在吾等營地近旁。」
阿眉抬起頭,向皇甫珩道。人的臉龐在斜陽暉光映照下,總是比尋常時候更好看些,何況阿眉這樣的美人。
在皇甫珩看來,這個吐蕃公主的相貌,這些時日又有了些變化,眉眼間的稚氣似乎終於散盡,代之以艷奪人魂的凌厲之美。可是,這張面孔上,又總是時時染上一層淺埋在驕傲之下的哀戚之色,心事重重,卻又無人能解一般。
阿眉忽然像被眼前男子的注視驚到似的,迅速移開了目光。
「中丞,此刻我見到蘇公墓冢,倒想起了另一人,李陵。」阿眉的目光又落回墓碑上時,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淡淡道。
「李陵?他本是漢人,戰場上被俘。或者自盡明志,或者勉力逃脫,都是武將正道。但他卻受匈奴招降,成了右校王。」皇甫珩的語調也不激越,但顯然有針砭之意。
「李陵歸降,是因天子聽信謠言,殺了他老母親與妻兒。」
「既是謠言,可見天子也是受蒙蔽,李陵更因尋機回到漢地,向天子陳情。肩負大任之人,哪裡就能一帆風順,名門之後,食祿之將,卻投了敵國,總不是光彩的事。」
阿眉眉頭一皺。她測過臉來,盯著面前這張嚴肅的面孔。
張口堂皇大義,往往性子涼薄。
阿眉驀然想起,宋若昭與自己相伴奉天的歲月中,閒談世情時,曾說過這句話。
在短暫的瞬間,她有一絲清明的失望。
不知道為何,對皇甫珩,她一直來,有過怦然心動的閃念,有過忽覺疏離的煩惱,有過並肩戰鬥的信任,也有過望其成功的祝福。
可是若要談進一步的喜愛,總是差那麼一點。
這個男子識人斷事的智慧與格局,似乎總是欠些火候。
數月來第一次,阿眉有些慶幸,自己與他,並未真的有所逾矩。一個驕傲的女子,最是不能接受,自己屬意之人,實則見識心胸,並非想像中那般遠闊。
阿眉沉默片刻,道「若如此說來,我本是吐蕃人,卻殺了同胞薩罕老爹,還成了中原天子座前的紅人……」
「公主,阿眉,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皇甫珩忙急著澄清。
阿眉搖頭道「無事。」又展顏淺笑,問道「中丞怎地不觀看軍士們蹴鞠?」
皇甫珩道「某不愛熱鬧,也無心一觀,只想著快些將長安打下來。」
阿眉道「唔,那時一切都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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