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沒有任何血腥的場面能超過人與人之間的廝殺。人類的敵人,永遠是自己,唯有人類自己才能如此大規模高效的殺死同類。即便是人類碰到的最大規模的海嘯地震,也不過如此,興許猶有不如。
古北關口之下,幾萬具屍體橫七豎八,還只過得一夜,已然泛起淡淡的腥臭。若是待得白天烈日再曬一天,那味道便是不難想像。
女真人可以不顧這些奴隸的性命,但是女真人也要在乎自己的安全。無數一些無眠又餓又渴的高麗人被趕出圍欄,在女真人嚴密的看守之下,開始收屍。
城頭上的宋人,並未發射一支羽箭。這種戰場上的默契,在哪裡都一樣。收屍這個事情,便是對誰都有好處的。
幾萬具屍體都被直接扔到一條小溪裡面,因為小溪有天然的凹陷,便也不需再去挖掘土坑。只需挖掘溪邊鬆軟的泥土來填即可,便也省事許多。
屍首一層一層碼放,上面覆蓋上淺淺的泥土,溪水被擋住了去路,卻是也沒有多少力道,並不能沖開幾萬具屍體的擁堵,甚至整條小溪都沒屍體填滿了一般。
卻是也不能想像,過得幾日,這些屍體真正開始腐爛了,這裡會是一個怎麼樣的情形。
高麗人,對於女真來說,似乎已經成為了累贅一般,還剩下四五萬高麗人,便是完顏吳乞買也在頭疼,不知該怎麼處理。
皆殺了,太過浪費。放肯定是放不得的,上陣也無甚作用。
但是反過來想,只要這場大戰贏了,將來這些高麗人便也是極為重要的財產,甚至也是極為重要的生產工具,這些高麗人可比女真人更懂得如何耕種。
便是這一整天,就這般停戰了。女真人都在忙著把高麗人一個一個綁縛起來,繩索不夠,直接把高麗人身上的衣衫脫下來,撕成布條。如此也是穩妥起見,不能讓這些高麗人給女真人帶來絲毫的後顧之憂。
當晚,女真人吃飽喝足,把所有最好的食物都拿出來大吃一頓。一夜好眠,第二日大早吃一些簡單的早飯,號角已起。
整個女真民族,整個大金帝國。生死存亡,就在今日。
完顏一族的未來與榮耀,就在今日。
圓臉高額,略小的眼睛。一張張女真人稍微有別於漢人的面孔,顯得格外的堅毅,堅毅之中帶著一份視死如歸。
死,這個事情。對於不同的人,當真有著不同的含義。從表面來說,越是過得輕鬆富裕的人,便越是怕死一些。越是過得艱難一些的人,便越是少了對於生命的珍惜。
雖然只是相對而言,也是稍微膚淺的定論。但是也說明了一個道理,便是女真人打仗勇武的根源,生活不易,即便是普通生活之中也見慣了生死,也需要拿命去搏。上陣而亡,就不顯得那麼可怕了。
民族大義,女真人雖然還不知道這種詞彙。但是生死存亡,誰都明白。
鄭智聽得號角聲,也上得城樓,嚴肅到極致的表情,一語不發,盯著前方三萬多女真人看了許久。
女真,是一個值得敬佩的民族。這是鄭智打心底里的想法。
白山黑水裡的少數民族,也並不會真正滅亡,世世代代,那積雪常年覆蓋之地,依舊生活著這些圓臉細眼的民族。依舊在與這個世界抗爭,與大自然抗爭,與大自然的一切抗爭,也尊重著大自然賦予的一切。
城頭上的士卒,與那些堅毅的女真人相比,這些士卒顯得有些緊張。上一次女真人攻城,已經有許多人攻上了城牆,所以這些士卒的信心不免也受到了一些影響。
但是準備工作依舊有條不紊,石頭擺放在哪裡,檑木擺放在哪裡。箭矢又放在何處。
那些人負責運送傷員,那些人負責運送箭矢,那些人負責救治傷員。忙而不亂。
匠人們也在城牆之下,支起來自己的傢伙事,準備好一條一條的弓弦,隨時準備修復斷了弓弦的羽箭。弓弦的製作,也是一個極為複雜的過程,牛的韌帶,風乾之後,用木槌反覆輕輕敲打,讓幹了的韌帶變成一條一條小絲線,再把這些小絲線搓成緊密的細小繩子。
這個過程,至少歷時一年。這便是為何牛要受到官府管制的原因之一,牛皮,不論是鐵甲,還是皮甲,皆要用。牛筋,要拿來製作弓弦。牛角切片,也是製作弓弩的原材料之一。
牛,不僅是農業管制品。也是軍事管制品。
城下階梯旁,剛剛製作出來還來不及上漆的羽箭,一捆一捆,堆積成山。
不得片刻,城頭之上,架起了無數的篝火。篝火的鐵鍋之中,煮著滾油,也煮著茅坑裡的糞便,十里飄臭,便是鄭智也被熏得直皺眉頭。
火炮的數量,終於突破了五十門。凌振也趕到了古北,親自查看著一門一門的大炮,甚至跪在地上反覆查看著火炮的所有地方,檢查炮身是否出現裂縫。
「怠戰者,立斬!」
「潰逃者,立斬,全家充軍!」
「出言擾亂軍心者,立斬,全家皆斬!」
「立功者,封賞加倍!」
來回奔馳的令兵,用盡全身力氣一遍一遍大聲呼喊著軍令。
這一戰,關係是在太大,由不得任何人出現關於戰爭的任何問題。不得怠戰,更不得潰逃,出言亂說話擾亂軍心影響他人的,更是罪不可赦。
治軍之道,恩威並重。此時封賞是激勵,但是斬斬斬的威勢,更是控制士卒只能死戰,不得有絲毫其他事情的重要手段。
這一戰,關乎整個國家與民族。已然不是眼前這些軍漢的性命了。若是這一戰敗了,女真入關,這個後果,是誰都不能接受的。
軍中無情,軍法無情。歸根結底還是戰爭無情。
「再加一條,後陣支援猶豫者,立斬!」鄭智極為嚴肅的再次下令。而今與女真對戰,倚仗的就是軍漢的數量,戰事一起,便是一隊一隊補充到城頭之上,傷亡慘重之下,容不得後面上城的人有絲毫猶豫。
任何人的一個動作,都會影響旁邊的人,會影響越來越多的人。
瓮城之下,依然傳來不斷重複的大喊:「支援猶豫者,立斬。」
人就是人,人會勇武,也會怯懦。勇武與怯懦,往往就是腦中那一刻下意識的抉擇,這個抉擇受許多事情的影響。
準備工作,便是如此細緻入微。這也是鄭智對於戰爭指揮的基本理念,細緻指揮戰爭,便能多一份勝利的保障。
「咚咚咚咚……」
烈日初升,已然灼人。即便站在城頭之上,已然是汗流浹背。
女真人的步卒戰陣,依舊不顯得多麼齊整。但是女真人的氣勢,無與倫比。每一個往前邁進的腳步,看不出有絲毫的怯懦。
興許此時女真人撤退,應該是一個比較好的選擇。戰爭打到這個地步,損失了一萬五千餘人,完顏婁室也戰死。撤退顯然不符合一般女真勇士對於戰爭的理解。
撤退,也不符合此時大金帝國的戰略。大金帝國,後退一步,這個國家便會土崩瓦解。
那些受盡羞辱委屈,受盡折磨的熟女真,奚人,契丹人,漢人,渤海人、高麗人。加上立馬就會出關的鄭智,會讓大金帝國打下來的偌大地盤成為空中樓閣。
女真今日退了,便會一退再退,再一次退到叢林裡,甚至退到叢林裡,叢林裡的契丹人、熟女真、奚人、渤海人也不會放過他們的女真鄰居。
女真人無路可退。以極少數人統治絕大多數人,就是如履薄冰。
牛大搬來一個座椅,讓鄭智坐在破敗的城樓之下,隨後手持厚重的木盾擋在鄭智面前,左右還有七八面大木盾。
周遭筆直站立的,皆是令兵。這些令兵狂奔的雙腿,就是這場戰爭的指揮。
抬頭看了看東邊初升的太陽,並不十分刺眼,只是這空氣中瀰漫著炎熱。此時的氣溫與頭前離開古北去打完顏婁室之時,完全不同。
「命,兩千斤的大炮先開,小炮先等。」鄭智終於發出了第一道戰爭命令。語氣並非那般大呼小叫,也並不緊張,反而穩重低沉。
空氣中瀰漫的味道,猶如小時候除夕夜的大街小巷,其實並不難聞,硝煙的味道,對於中國人來說,並不陌生,甚至有些習慣,有些人還喜歡聞這種火藥散發出來的味道。
本來兩三百步才會衝鋒的女真人,卻是在三四里之外已經邁步奔跑起來。
火炮,終將改變了戰爭的方式。只是火炮製作太難,後世滿清入關之後平定三藩之時,一國之力,造出百門紅衣大炮,已然是舉國之力了。明清決戰之時,雙方皆是不斷造炮,既造又從荷蘭人手上買。也不過三十七門的數量。
鄭智幾年下來,全力打造積攢的家底,大小炮總共也不過六十門左右,其中五十門都聚在古北關口了。剩下的十來門,留在了滄北大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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